防震棚前是一条小河沟。本来，这条小河是与外面的水域相通的，这样，就把河北边的养猪场与村子隔开了。防震后，孩子们到了这里的防震棚里上学，大队便作出决定，在诊所后面填出一条路来让孩子上学放学时方便来回。
这条河，我还是非常熟悉的。那一年，我上一二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冬天，好像特别冷，都快到零下十几度了，屋后的蚌蜒河全都冰封了，这条小河沟里，冰结了有一尺厚。一场尿撒出来，就立即成了一根冰柱子了。大人们都蜷缩在家里不出来了。可是，孩子们不，玩得可疯了，在大队的各个小河沟里玩，疯。砸铜角子，甩三角纸炮，转钢圈，抽陀螺……
那个冬天，真的特别冷。后来，再也没有那样的冷天了……
我发疯地狂奔，生怕被后面追他的方国梁赶上，走到诊所后面的时候，他竟然就想到了那个冬天。脑子里掠过那个冬天，腿子上却没有慢下来，向南狂奔，生怕被后面的方国梁赶上。我明白，要是被方国梁赶上，怕是要被打得半死，打得皮开肉绽……
只要想到那个晚上，我仍然后怕得心悸：要是那一天被方国梁赶上，怕是要被打得很惨，说不定会落得个终生残废。可那时，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嘴，我就要骂方国梁。方国梁也肯定控制不了自己了，你看，他也发疯了似地，往这里一路奔来……
方国梁当时也才二十岁的样子，正是一个敢于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年龄。三十五年后，我突然想到了这一层。你让一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小伙子控制什么呢？而且，这一天，方国梁其实也被我折腾得快要崩溃了……
可是，方国梁那一天就是没有追上我。我竟然成功逃脱。直到我回到家，头埋在碗里吃晚饭时，方国梁也显然是回到办公室锁好了办公室门，然后才来到“方家府上”的。
方国梁走进了我家的南屋。我们家两进草房子，北屋和南屋。南屋除了外婆住在西房间，其他两间就做了厨房和一家人吃饭的地方。
我知道方国梁会来。
方国梁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然后对爸爸说：爸爸，他关了我一天，我往家走的时候，他在后面紧紧地追我，还想打我，他是先生，他还要打我，他就不是好人……
老方，你听我说，我今天到你方家府上，就是要告诉你，方桂生同学今天表现可不好，他晚上回家前，把我骂得一塌糊涂。祖宗八代都骂到了。老方啊，我可是他的先生啊！是他先生啊！天地尊亲师，他这样可不对啊！今天，我没有追上他。如果追上了，他能骂得，我就能打得，万一有个……
你别讲了。爸爸没有听方国梁说下去：你国梁给我听好了，当初，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与我一起在大队做干部，你问问全大队人，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现在投靠国强了，投靠晓桐了，以为找到万年的靠山了，便想做我的佛事了？你给我听好了，你毛还没有长全哩！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你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哩！你跟我讲什么？你是做先生的，当教师的，不错，可有个做先生的样子吗？像吗？你以为我儿子会服你这号先生？你还讲天地尊亲师哩，你配吗？我都替你脸红。
我们家老四，爸爸说着说着，就有点愤怒了，这一生一世，没病没灾，我就放过你。如果他今天被你吓掉了魂，吓傻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孩子以后就归你了，我们就不要了，你负担他一辈子，你小子当心点，你以为做方国强与夏晓桐的跟屁虫会有什么好结果……
方国梁呆住了，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才明白事情大了去了，大得他不敢想下去了。他连忙唯唯喏喏地退出了我家的南屋……
我还在哭。
方国梁一走，妈妈这才揽住我，小四子不哭，你骂得好！这狗东西就是要骂他才长记性。宝宝，你是怎么样逃掉的？他那么大的人，怎么就没有追上你的？
说着，瞟了一眼爸爸，他爸，这孩子今天命大啊，要是被国梁那楞头青追上了，我们家桂生怕是……
妈妈不敢往下想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流了下来。接着，边哭边拍拍我，轻轻地喊着：桂生不怕，桂生不怕，桂生跟妈妈回家。
做妈妈的这是在喊魂了。桂生说不定是被吓掉了魂了。
做爸爸的很长时间都不讲话。直到后来，才说，他们也做得出啊，我们家桂生才是个小孩子啊……
很久，我才安静下来。
妈妈没有说错，今天命大，要是被方国梁追上了，肯定逃不了一顿暴打。我也有点后怕，真的是差点儿被追上，要不是从诊所前的那条路向东逃过去，我就会被他一路追上了。
我是绕了一个圈子才逃掉的。这是方国梁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方国梁一路向南追过去，一直追到河边的大桥旁，也没有看见我的影子。方国梁一定非常奇怪，这方桂生神了，就没了影子了。
方国梁往回走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从大队部前的那条路向南了。然后才右拐进了向西的巷子里，扛着小板凳，小心翼翼地往西边走。还没等到出巷子口，我就看见了方国梁气喘吁吁地往回走去，方国梁那时候，杀气腾腾了，都杀气腾腾了。我吓得躲到墙角里……
那时候，我心里骤然一紧，然后，心狂跳不已，快要跳出胸膛了……
妈妈说得没错，我差点吓掉了魂。爸爸也说得对，我差点儿吓傻了……
好险！
我跑到诊所前面时，迟疑了一下，我听得见方国梁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知道自己这下要完了，会被方国梁抓住，会被方国梁打得死去活来。方国梁的手很大，很有力气，我看见过方国梁的手，那双手，会把我捏得粉碎……
就那时候稍一迟疑，我选择了向东逃去。但我又担心自己的脚步声会让方国梁听到，所以，一听到方国梁也跑到诊所前面，我就飞快地贴到了墙上，然后，我听见方国梁呼啦一声向南跑去，我这才继续向东走去。
好在看多了《杜鹃山》《平原作战》《敌后武工队》《战地红缨》，要不然，哪晓得往东边路上逃跑，哪里会晓得贴在墙壁上啊！
可是，这时，我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的双腿差不多要软了，我快要瘫下来了。
太险了。
这个时候被方国梁抓住，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真险……
我的脸上挂着泪，慢慢地睡着了……
后来，做梦了，一直是方国梁在追着打他的样儿，方国梁眼睛血红，一脸杀气。
第二天，同样的大字报内容又上墙了。
一点儿都没有照顾我的情绪。我以为昨天和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了，今天便不可能再会有大字报上墙了。可是还是有了。
我这次还想去撕，可是我被最南边的一张真正的大字报给吓住了：
方德麟：
你为什么纵容你的子弟撕大字报？你为什么不让群众自由发表自己的言论？
请你注意，革命大字报是老人家所支持的，谁要是破坏胜利成果，我们就要他低头认罪，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
看到这里，我停住了手。我下意识地停住了手。那三个惊叹号像三把刀，我怕了。我停住了手。
我无可奈何地向学校走去。
我满心委屈，昨天是被白白地关了一天。今天的大字报又上墙了，你方桂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方法，你看看，犟得很了，就是要让爸爸低头认罪。你要是再撕大字报，结果还是一样，还会有新的大字报贴出来，一点儿不会给你方桂生留情留面子。
现在，我当然是明白了，人家不再弄一张一模一样的大字报贴上去，人家的面子又往哪里搁？人家总不至于被你一个小孩子搅了局，人家就收场。这怎么好意思呢？
中午回家吃饭时，思堂家西山墙前面和桥头，站满了人。都在认真地看大字报，有的还读出了声。
我从人群旁走过时，头低了下来。心头非常难过。
走上桥时，他还发现了方国梁。你看看，那个方国梁，他煞有介事地，就是煞有介事，坐在大字报的面前，将一张张大字报的内容全都抄下来了。
抄什么抄啊！是怕我再撕大字报？妈的，真哄小孩子哩！这些大字报指不定是方国强派人写的，有的是存根。瞧，与昨天上墙的一模一样，显然是打好底稿的。现在让个人来抄，全是在骗人！
但这一天非常平静，没有人来抓我到办公室，我在教室里，也没有同学问我昨天是什么时候被放回家的。
但他还是一直担心着，不定什么时候，方国梁还会来找他的麻烦……
方国梁被安排到大桥那里抄大字报，一定是方国强或者夏晓桐对他不满，昨天，你做什么事情呢？你做了什么？你连个小孩子的话都没有套出来？还差点儿出事？今天罚你，有新大字报了，你去抄下来，算是给你将功赎罪……
我的心从此一直悬着，方国梁一定会再找他麻烦的。一定的。
在学校里，遇上方国梁，我赶紧低下头，偏过身子走开。在校外，只要远远地看到方国梁，我就拐进另一条巷子里。
也怕夏晓桐。
一遇到夏晓桐他就躲。
更怕方国强，一想起方国强，我就能看到方国强有两张脸：
一张脸，是方国强在我家的厨屋里，妈妈为他一个人炒了大蒜肉丝、红烧肥肠，倒上了酒，请支书大人尝尝……
那天，我也撑在旁边，看着方国强嘴咧开，一搛一大筷子菜，送进嘴里，嘴里包了很多菜，讲话都讲不清楚了。然后，好一阵子，又“吱——”的一声，喝一口酒。
我的馋虫那天被勾起来了，多长时间了，我都没有吃过肉，就更别说吃过红烧肥肠了。没有，不可能的。哪家吃得起啊！可是，国强那一天，一筷子菜也没有搛给我。
还有一张脸，方国强发火的脸，脸成了猪肝色，脖子也粗了，声音很大，很猛，说是要抓方德麟去问话。可是，看到妈妈，方国强一下子泄了气，气恨恨地对民兵们说，走人，走人！看他方德麟以后还敢不敢……
我觉得爸爸有一句话肯定是假话了，爸爸经常说，国强小时候，一看到父亲，就害怕父亲的裤腰带上带着驳壳枪，呼啦一声，就逃了。
当年，我转业回家乡，带着你妈妈和你大哥，他方国强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岁数，只要看到我出现，就怕得脚底抹油。这个中农子女，怕我手上有枪。哈哈哈……
方国强像这样的人？他像是怕爸爸的人？看不出来啊！
倒是有一点像，现在，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一看到国强，就怕……
好几天过去了，蒲塘里平平静静。爸爸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没了下文。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出现，我的搅局，让父亲安然度过了他的危机四伏的时刻？
可是，没想到，现在，爸爸又惹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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