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子在贩卖机前,用力按下出货按钮。
“一瓶可乐、一瓶橙汁、一袋巧克力……一瓶可乐、一瓶橙汁……”夏子嘴里不断念叨着。
暑热天气里,阳光直直地照在她脸上,夏子烦躁地用手抹了一把额头。饮料冰凉的水珠混着汗水顺着她脸颊淌下来,滴在柏油路上,马上就不见了。饮料和零食都滚了下来,夏子一股脑抱在怀里,飞奔回教室。
凉子正在恭维着西奈今天夹的睫毛又长又翘。夏子抱着饮料回来时,凉子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是闷热空气里一颗可有可无的分子。夏子挪近西奈身边,停在两步的距离,将可乐递给西奈。西奈接过去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
“好舒服。”西奈长舒出一口气,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冲夏子眨眨眼——“谢谢啦”。
夏子哆嗦了一下,她靠近围在西奈身边的凉子,把怀里的橙汁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水感透过手心传遍全身。凉子依然不看她,她和西奈在交谈着。上课铃响了,凉子夺过夏子手里的饮料,重重地撞到了夏子的肩膀,巧克力掉在地上,夏子原地发愣着。老师大声嚷着快回到自己的座位,夏子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巧克力,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凉子是夏子唯一的朋友,不过凉子去了西奈那边。
升学时分了新的班级,放学后夏子照例留到最后才走。那天凉子突然站在她座位前。
“一起回家吧。”夏子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凉子在对她笑。
“哦……但是……”夏子结巴起来“但是……我们……不同路吧……”夏子低头扭着书包的背带。
凉子清脆的笑声传进她耳朵里。“同路的,走吧。”她说着跨起了夏子的胳膊。夏子在惊诧中一手托着书包,一手被凉子拉着走出教室。
这是夏子交的第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夏子第一次不讨厌体育课了,她和凉子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兜着,不再期望体育课当天能够因为生病而缺席。但是凉子去了西奈那边。
凉子去找西奈时,夏子照例跟着她,仿佛是一个影子,不能脱离本体。夏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凉子在化妆了,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凉子和西奈的关系这么好了。在区分等级阶级的校园里,西奈无疑是站在金字塔尖的,而夏子知道自己永远只能在最底层。凉子和西奈交谈时,夏子低头站在一旁,和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有一天西奈突然紧盯着夏子。
“她总跟着我们干什么?”西奈问凉子。
夏子紧张地颤栗起来。
凉子斜睨了夏子一眼,她冲西奈笑笑,“多一个跑腿的有什么不好。”
西奈和凉子对视一笑,心照不宣。夏子把攥紧的手松开了一点。
二
“你就在这里哦,我们回来之前你不要出来。”放学后,西奈让夏子进到女厕所的独立隔间中。夏子犹豫着。
“不许出来哦,否则就不许你再跟着我。”西奈甜美的嗓音刺痛了夏子的心。
夏子点点头。
西奈和凉子走了。不安充斥着夏子的大脑,她绞着手指。
“你们会回来的吧!”冲着两人的背影,夏子大喊。
西奈和凉子回头,她们对视了一下。西奈忍着笑对她说,“放心啦,不许出来哦”。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了公厕拐角处。夏子关上了隔间的门。
黄昏落日,小小隔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她们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夏子祈祷着。
黑暗完全降临了,夏子伸出手,连自己的手指也看不见。她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既希望有人快点发现她,又害怕被人发现。不知哪里传来咔嚓的一声,夏子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没有光的时候,从厕所门底往外看,就能看见黑头发红眼睛的女鬼。夏子紧紧闭着眼睛,不断在心里重复着,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夏子靠在隔间的角落不停地哆嗦着。她在心里想象着女鬼的样子,好像她正在门外,趴在地上盯着自己。求求你不要再想了,夏子对自己拜托着。
突然厕所的门被拉开了,手电筒的光照在夏子脸上。夏子感到一阵眩晕。
“你在这干什么?快点回家去!”夜间负责校园治安的巡逻人员冲夏子大喊着。
夏子回过神来,扯着书包的一个带子跑了出去。夏子一路狂奔着,仿佛在逃避厕所里那个女鬼。
夏子刚进家门就听见了母亲的吼叫声。
“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给凉子家打电话,她说也不知道你去哪了。”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听见凉子的名字,夏子愣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都涌进了大脑。她甩开母亲扯住她校服的手,冲母亲大喊,“不要你管啦。”
夏子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冲进自己房间里,房门啪的一声紧紧关上。大颗眼泪从夏子眼眶里喷涌出来,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发出声音。她想起凉子和西奈心照不宣地笑,她突然确定了,这一切都是凉子想出来的。
第二天去学校,西奈只是满不在乎地说:“抱歉哦,昨晚被麻烦事缠住了,不过你早就走了吧。”西奈咯咯地笑着。夏子的心被尖刺扎了一下。
三
绘雪是在学期中转学来夏子的班级。绘雪个子很矮,她并不苗条,却总是穿着宽大的衣服,使她显得更加臃肿。
绘雪的座位是在西奈前面。夏子常常看见西奈漫不经心地把垃圾丢到绘雪身上,绘雪只是低着头,放学后默默把满地的垃圾打扫干净。
有一天体育课,全班都去操场上了。西奈说手机忘在了书桌里,让夏子回班里取来。夏子小跑着进了教学楼,她喘着气扭动班级的门把手,隔着门玻璃看见绘雪在西奈的座位上。绘雪的头抵在课桌上,焦躁地扯出课桌里的东西。夏子看着绘雪,她没有进去。直到绘雪离开,她才进去拿回西奈的手机。
“怎么去了这么久”西奈不满地抱怨。
“我……我不小心在……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夏子结结巴巴地回应。
似乎某些微妙的事情在西奈和绘雪之间发生着。西奈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绘雪。
有一次夏子看见西奈用大号黑色水性笔在绘雪校服上写下了文字,黑色字迹标记在校徽上方,像某种醒目的提示。那是一个极具侮辱性的词汇,夏子的脸因为羞耻而涨得通红。
尾声
“放学以后你有事吗,没事的话就过来一下。”凉子用手指敲了两下夏子的书桌,她盯着夏子的脸,好像想再说点什么。但夏子愚蠢的脸上因惊讶而瞪大的眼睛让她感到厌烦,她走开了。放学以后的世界是凉子和西奈的,夏子没有参与过,凉子的邀请让夏子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西奈和凉子走在前面。夏子跟在后面,不时小跑两步。今天的西奈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对一切满不在乎的优雅气质不见了,她轻浮的开朗戏谑变得狰狞。凉子跟她说了什么,西奈不耐烦地摆摆手。她们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旷地,原来这里的一栋小平房刚刚被拆掉,还没有人来修理,砖瓦碎石到处都是。夏子被脚下的大石头绊了一个趔趄,她远远看见绘雪一个人站在那里。
西奈快步冲着绘雪走过去,用力地推了她一把,绘雪笨重的身体跌在了碎石头上。
“是你告诉我妈程熙的事吧”西奈抬手扇了绘雪一个耳光。“你是怎么知道的?”
西奈的暴力把夏子吓了一跳。她双脚仿佛被钉在了水泥地上,无法动弹。夏子见过一次那个叫程熙的男孩子,个子很高,他悠然地亲吻过西奈。程熙不是夏子学校的,他成熟的风度甚至让夏子觉得他已经不再上学。
绘雪不言语,她抬头瞪着西奈,嘴角浮动着胜利者的轻蔑。夏子脑中闪过了绘雪翻动西奈书桌的画面。西奈的耳光不断落在绘雪脸上,绘雪开始哭了。一番殴打和辱骂之后,西奈呼出一口气,靠在一旁的台阶上喘气。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对站在一边的凉子说,“让她来”,她冲夏子抬了抬下巴,脸上闪过一抹开朗的神色。
凉子的脸色变了一下,她犹豫着,“也没这个必要吧”,嘴角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西奈的脸冷了下来,她扬起下巴紧盯着凉子。凉子避开西奈的目光,冲夏子走过来。
夏子瞪大了眼睛,她还没有从西奈的暴力里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凉子走过来拉她。刚刚西奈为什么冲她抬下巴,“让她来”是什么意思?
夏子被拉到绘雪面前,她看见绘雪瘫坐在水泥地上,她低着头,双颊红肿着,上面的泪痕还来不及干透就被新的泪水掩盖了。夏子感到害怕。
“你来扇她的耳光”西奈高兴地说着。
夏子依然不明白,她看向凉子,凉子垂着眼睛瞄着别处。
“听到没有,你来扇她的耳光”西奈推了夏子一把,她用手指着绘雪。
夏子哆嗦了起来。西奈开始不耐烦了,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做了以后你就不用再跑腿了哦!”西奈的神色又变得开朗,她越发高兴起来。
夏子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西奈坐在台阶一边的扶手上,晃动着双腿,摆动过来的脚一下一下踢在夏子身上。
“快点啦”
“你在磨蹭什么啊”
西奈的脚落在夏子校服上,好像某场音乐会的鼓点。
衣服脏了母亲又要骂她,明天也没有干净的衣服穿了。夏子闭着眼睛,十指紧紧攥在手心里。鼓点咚咚咚地在她身上敲着,她感到大脑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了——拜托不要再敲了。
夏子想起被关在厕所隔间里那个晚上,她仔细聆听着一切动静,有一点声响她就哆嗦一下,她再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恐惧。没有人会发现她,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她会像一条爬虫一样死去,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在乎。
无声哭泣着的绘雪,像被扔在碎石堆里的垃圾,夏子觉得自己也要被扔进去了。可明明是凉子带她来的,她不该像垃圾一样被扔掉。
“做了以后你就不用再跑腿了哦”西奈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咚咚咚……
咚咚咚……
拜托不要再敲了!
夏子眼前变得模糊,阳光穿过眼中盛满的液体折射进脑海。她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把目光聚在小小的圆孔上,世界会变得光怪夺目。母亲将小小的玩具递进她手里,对她温柔地笑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母亲变得厌烦呢。或许是那一次,母亲把满是脚印的校服丢进洗衣桶。她曾多么渴望母亲查明隐匿在这些污痕里的真相。但母亲只是叹着气抱怨明天没有衣服穿了。夏子盯着母亲无奈和愧疚的眼睛,突然觉得无比憎恨。
咚咚咚……
鼓点还在敲着。
某种铁片折断的声音在夏子脑中响起,像是机械手表的发条,在走完某个时刻后骤然断裂。夏子像发疯一样,把手甩在绘雪脸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又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夏子被人拉开了。
“她还挺疯的嘛。”她隐约听见西奈的笑声。
夏子眼里充满了泪水,模糊之中,她看见了凉子,不知多久凉子没有这样正视她了。夏子想起,凉子拉着她的手回家的下午,温暖的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她紧握着凉子的手,仿佛回到当初的操场上,她们兜着圈,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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