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侠小说里,十年一直是个奇妙的数字。
十年磨一剑的隐忍,夜雨十年灯的今昔,《江湖三女侠》开篇即道:“十年完旧约。”
一边孩子抓周,一边午夜征骑,怡然与紧张,温情和血腥,截然相反的两种氛围撞击辉映,引出的却是侠之绚烈、义之荒芜。
侠,渊源已久。义,可堪回首?
寂寞山村,黄菊路旁迎客至;中秋将近,已凉天气未寒时。
憨实武师邝琏不想驰骋天下,他的亲家冯广潮亦远离了江湖萧杀,偏偏人不寻事事来就人,一个周青案牵大内,引来了血溅荒村!冯家何罪?一夕家破人亡。邝琏又何辜?转瞬背井离乡。本是合家团圆的中秋佳节,奈何翻作修罗场!
那么周青又何错?不过是由“周大人”变为了“周大侠”,一个称呼肇始身份更迭,也导致了立场变更。在梁书中前者是鹰爪孙,后者是侠义道,可是泾渭分明正邪对立的存在。然而,官民分立非一日之功,游离于中的侠也未可太过模糊罢。
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学而优则仕方为正途。于是英雄家族于军旅中累积传奇,草莽豪杰自快意恩仇至烟消云散。薛家将、杨家将、岳家军,纵有兔死狗烹的悲凉怨愤,《粉妆楼》、《水浒传》、《荡寇志》,依旧要回到封妻荫子、社稷清平的歌颂之上。
这其中固然有物不平则鸣的观念,更多的却是要维持一个秩序,官府于江湖不只是一个机构,还是一个衡量标准。是与非,侠与盗,岂非该看一个义字?
所谓“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孟子又说:“义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侠与义习惯被捆绑演绎,“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金庸更借郭靖之口道出那句名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修得匪夷所思的惊人艺业,穿梭于身不由己的江湖,说着替天行道而快意着恩仇,叹着人心险恶而冷挥着刀剑,侠士们塞北江南纵横的缝隙间,到底看穿几分炊烟?
梁书侠客们总行色匆匆,箫心剑气弹奏家国飘零的心曲,金戈铁马挥霍拼葬荒丘的豪迈,岁月流转的容颜又能印证多少江山更变?
周青得凌未风传下追风剑法,世人却逐渐淡忘他曾是天山剑客的救命恩人,代出豪杰的天山一派仍高蹈世外,昔日“天山七剑”竟雄风不再。哪怕你武学入得化境,奈何前事不堪清廷兀立,纵千万人环绕只能吾往矣。
唐晓澜接下游龙剑,懵懂少年自称剑匣诗囊长作伴,要在茫茫人海,觅那飘萍倦侣。萦绕许久的身世之谜屡次招来杀身之祸后霍然泄露,恩同再造的杨仲英和关东四侠代表正义顺理成章地对他进行讨伐。
难道,他错不在作为而在出身?
看到这里突然想到公案小说,最流行的自然是《包公案》,“七侠五义流传在民间”,五鼠闹东京这烂熟故事细品一下,是否另有玄机呢?南侠展昭弃江湖入朝堂献武艺得功名,恰合光宗耀祖的传统思维,如果说这是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变异表现,白玉堂一系列触犯国法的行为简直可以类比孙悟空大闹天空了。
表面上名位之争,内地里当是向往自由的歌唱,或者说草莽之人和平民阶层试图打破现行秩序的努力。所以,其后《施公案》里黄天霸被指为利欲熏心背信弃义,电视剧里展昭苦闷江湖朋友的敌视也就毫不稀奇。
毕竟,官民利益存在冲突。“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这才是官府眼中的侠义。
好在苦闷的唐晓澜有聪慧的吕姐姐,在吕四娘、沈在宽高屋建瓴的开导下,幸运的他很快不再纠结陈年往事,吕姐姐的道理仅一个“民”字。梁式侠士一脉相承,追求比公案小说乃至水浒英雄的生存本能都高出一截,他们要的是民之安民之权民之福祉。
但实现方法,居然模糊之极。
故此成全了周青孤胆英雄,十余载奔波劳而无功;也忽视了唐晓澜善良本质,官位出身足以判定生死……这一瞬间,没有人记得他们也是民之一员。
若非作者笔锋凌厉,下笔激诛雍正之毒、年羹尧之辣,单凭了因之贪、双魔之狠,怕是并不易见出三女侠之除暴安良、侠肝义胆吧。君不见四娘闯山剑锋到处一样死伤无数,琳儿出手更是向不容情么?在冯家姐妹,幼遭孤露骨肉分离,灭门深仇不共戴天。在吕四娘,既有家破之恨,又有夷狄之仇,后者是大义,前者是切肤之痛。
复仇的矛头一是雍正,二是年羹尧。
问题是吕家惨剧制造者明明是康熙(小说设定),冯家遭难时年羹尧不过幼稚孩童,这报仇人选分明有些蹊跷。四娘倒是言之凿凿,说雍正心术不正,年羹尧助纣为虐,若他们得势苦的必是百姓,因而杀之是为天下芸芸众生。换言之雍正不觊觎皇位,年羹尧不猎取功名,他们就和其他皇子富家子无异,入不得侠士之目?
即便三女屠龙,天下还是那个清廷,侠士们孜孜以求的还是反清复我家国……一切又回到原点,唯一改变是多了一段江湖佳话。到此由不得人心有疑惑,侠义道为谁辛苦为谁忙?四娘大仇得报时,怎么只想到告慰父亲在天之灵,那家国大义又体现在何方?无处找寻。
恐怕这是武侠小说最大的悲哀,江湖永远擦朝廷的边球,难以动摇其根基。
不期然想到黑帮小说,比如《教父》,主人公何尝不自认正确?光辉英勇背后的鲜血铺天盖地,张扬自我愤怒,牺牲蝼蚁点缀华彩,如此作为有何矜夸资本!话说回来,黑帮老大比天山剑客是不能同日而语,但侠影深处的无奈,缺失的同是细微处的关怀。
要的是绚烂,弃的是平淡,得的是想象力的飞翔,失的是现实的羁绊。原来家国江山是侠义的肋骨,自由热血才是揪扯不开的企盼。然后,绚烂至极的毒蘑菇生长之处——能不能就此问上一句:“当年埋在花园的尸首,它发芽了么?”
重读梁羽生之《江湖三女侠》——侠义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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