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尊敬的D先生：
近来无恙。
这次由我代替爷爷回复您这封邮件。当然，您不需担心，我爷爷的身体依然健康，甚至可以说他从未这样充满活力。
这一切都归功于您，尊敬的D先生。自从您上次不远万里来到我家，对我爷爷编撰村史的行为给予肯定，那种喜悦的空气便一直环绕在他的周围。这让他更坚定了编撰村史的想法，像一个追逐梦想的年轻人那样热情洋溢。我们全家都被这种喜悦感染，我的爷爷仿佛重焕青春。
在这里，我爷爷想请求您的原谅，他本应亲自告诉您他有多感谢您，最终却让我替他来表达谢意。先生，请您不要怪罪，我爷爷自有他的苦衷和考量。当他告诉我个中缘由，我也觉得这封信由我来写更为合适。
您一定记得我爷爷向您无意中提起过的流浪女人“小九九”吧。我想，您是当然记得的。因为您的来信表明您对我爷爷无意中提起的这个有些痴傻的流浪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您希望了解她更多故事，还建议我爷爷把她写进村史中去，毕竟“无数个痴傻人存在于村庄历史的隐秘部分，但不代表他们不属于那些构成中国乡村全貌的重要分子”。
可“小九九”和我爷爷终究不处在一个时代：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们村子里时，我爷爷已五十多岁，渐高的年事让他心中充满了老年人在岁月沉淀中累积下的慈悲。他不像我一样用石头攻击过她，也不像我一样为了嘲笑欺辱她而事先藏在她要经过的地方，他对“小九九”的故事远不如我了解得多。从这个层面看起来，由我为您讲述“小九九”真实完整的故事是理所当然的。
或许我爷爷是这样告诉您“小九九”这个名字的来历的：因为她的右手没有食指，两只手共有九根手指，所以人们叫她“小九九”。这个说法相当不确切，因为她缺失的那根手指其实是右手的拇指，这是我曾仔细观察过的。
她在很平凡的一天突然来到我们村子，人们都说她的样子不像中国人：她的额头很高，鼻梁高挺，睫毛茂密向上弯曲，如果不是那双大眼睛过于呆滞，她简直像极了古希腊的女性雕塑。她的肤色是现今正流行的小麦色，可能是强烈的阳光赐予她的，也可能是由于她根本不洗澡。总之，她像极了来自印度或巴基斯坦的女人，带着不能忽视的异域风情，出现在我们狭小的城中村里。
很久之后，我在看电视时偶然看见了一位当红的新疆女星，她像一道闪电落在我的心头，让我记起了已失踪很久的“小九九”。若“小九九”的皮肤白皙起来，她的容貌应当和那位女星相似。所以，“小九九”应当是新疆人，并且在人们施舍她食物时，她从来不吃里面的猪肉。据此来看，她还是一位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
她是怎样从遥远的边疆来到这里又是为何这样痴傻？这些重要的问题随着她的失踪成为无解的谜题。
村子里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是我的玩伴阿勇，阿勇在进入村子的那条小路上发现了她。她一边走一边唱歌，长且弯曲的头发像一个帘子垂在臀部。阿勇从地面上抓了一把小石子，一个一个投在她的身上。
那天，她穿了一件挺新的绿皮大衣。从此之后的所有春夏秋冬，她都穿着那件绿皮大衣，像个不知冷热的孩子，父母不告诉她该换衣服了，她就感觉不到气候的更替。可她没有父母，或许有过，但他们不在这里，于是新大衣渐渐变成了旧大衣，颜色也从绿色变成了褐色。
我是村子里第二个知道“小九九”的人，阿勇告诉了我，我又告诉了其他人。终于，我们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小九九”。
我曾经问过阿勇：“你是怎么做到在一开始就知道‘小九九’是个嘲巴的？”(注：嘲巴，方言，侮辱性词汇，类似于“智障”)
阿勇没有回答，他反问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好说，但我一看到就感觉她是个嘲巴。”我回答。
阿勇说：“我也是，就感觉她和别人不一样。”
想来是这样的，先生。有些人的本质就那样明显地写在外表上，让人一眼就看透，而且看透的人时常说不出具体原因。“小九九”就是这样的人，她只是站在那里，人们就知道她的智力相当低下。
后来，她经常出现在我们村子里。我和阿勇纠集了村子里一多半的小孩——有男孩也有女孩，最大的小学，最小的学前班——每天午后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抓满石子，一看到她过来，就朝她全部扔过去。开始的时候，还有大人劝阻我们；慢慢地，他们只是看着笑着。
“小九九”是个脾气很好的嘲巴，无论我们朝她扔多少石子，她总是傻傻地笑。我们看到她的样子，也哈哈地笑起来；“小九九”看到我们笑，也随我们笑得更加欢快，仿佛是马戏团里的小丑碰到了欣赏她的观众。当我们笑弯了腰，揉着肚子说肚子疼时，她也弯起腰，揉着肚子说肚子疼。在笑声的海洋里，夕阳西下，我们和“小九九”背道而驰，交错时她目送着我们离开。
或许她一直把我们当做很好的伙伴，认为我们向她扔小石子的行为不过是朋友间很善意的恶作剧。总之，“小九九”在我们村子里大概生活了四五年，这四五年里，我只见过她生气一次。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们依然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小九九”一过来，玩伴们就用石子扔她，她笑着蜷缩起身子，笨拙地抱头蹲在地上。她的领口正对着我，我很有创意地从地面抓起一把沙子，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小石子在她身上吧嗒吧嗒作响。我看准时机，一手拎起她的领口，同时把另一只手伸到我能伸到最深的地方，将粗糙的沙砾通通洒了进去。
我刚想转过头对玩伴们炫耀战绩，蹲在地上的“小九九”却大叫起来，而后站起身来，把还没来得及抽出手的我重重甩到地上。她的领口因拉力被我扯得很长，她佝偻着站起来，我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她。由于阳光照射的角度，我没看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个双手握成爪状的人披头散发地朝我冲过来，我惊恐地忘了站起来，用双手支在地面往后倒退，后蹬的双脚被地面摩擦得“刺啦刺啦”作响。我大叫着，眼泪在眼眶打转，四顾时依稀看到玩伴们都呆在原地，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
先生，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东西是死亡。“小九九”跑过来的姿态让我想起了电视里见过的护崽的母狮子，我看到了她生出尖爪和利牙，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她咆哮着撕碎。
她离我越来越近，我知道我跑不了了。她一步一步过来，终于到了我的跟前。令我惊奇的是，她竟然没有停止，从我旁边跑到了后面。
我瘫在地上看着她，她的背影疯癫又可怕，嚎叫着痛哭着，动作像一只介于爬行与直立行走之间的未知生物。一阵风吹来，我觉得裤裆那里凉飕飕的。当我低头看去，我才发现，当她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被吓得失禁了。我的手带着她身上的臭味和污垢，我的衣服沾满了大地的灰尘，我是那样狼狈的坐在地上，人群中最漂亮的小姑娘掩着嘴偷偷笑我。
第二天，“小九九”的路线没有改变。当我们用石子扔她时，她的面部依然浮现出那种傻傻的笑容。我则依然处在前一天失禁的阴影之下，当了一下午的旁观者。不过第三天的时候，我又捡起了小石子，因为她在人们扔她时是不会生气的，所以那天我报复性地扔得又多又狠。
先生，很遗憾，虽然那时我们时常碰到她，却从未找到她住的地方。我们想那或许是一处田野或一个破败的茅屋，但当我们找到那里时，总是一无所获。
阿勇说我们永远也不会找到她住哪里，因为她哪里都住，不好找。
现在我想说他错了，哪里都住的意思其实是哪里都不住，她居无定所，一直漂泊，所以我们永远找不到她的住处。
先生，故事到这里远没有讲完，但为了您的健康和观感考虑，这封邮件到这里就要结束了。若下次有机会，我会为您讲述有关“小九九”的爱情故事，那是她很重要的经历，它使得“小九九”完整又破碎。
真诚地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您的晚辈
xxx
xxxx年.x月x日
(二)
尊敬的D先生：
近来无恙。
感谢您对我爷爷的行为表示理解，并再次给予了许多有益的建议。
您建议他将这部村史写成纪传体的形式，分成不同的条目，每个条目记述相同类型的人；您还建议他不要忽略小人物的事迹，因为就连纪传体通史的鼻祖《史记》也不忘记书写有关商人的《货殖列传》和有关滑稽人物的《滑稽列传》；您说这才是回归了历史的本源，不像某些史书一样成为单纯的伟人列传。
先生，由于您的上述言论，我对您感到更加崇拜与尊敬。并且很荣幸地告诉您，在我回复这封邮件的时间里，我爷爷已分好了许多类别，只等日后往里补充材料。
但依然有一个躲不过问题在困扰着我的爷爷，那便是您一直“青睐”的人物“小九九”该归为哪一类呢？《平民》还是《滑稽》？可她既不属于我们村子里的原住民，也不属于那些富有智慧的滑稽人物。她的到来是偶然的，她的愚笨是刻在骨子里的。愿您看完了下面这则故事，能给予我爷爷来自您的建议。
上次我说，“小九九”的爱情是她故事里很重要的部分。其实，“重要”这个词汇用得远没有那么准确，她的爱情炽热又浓烈，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燃在她的心里。
被“小九九”爱上的男人是城里一家酒店的服务生。
您知道的，先生，我们的村子被城市包围，东面一座石桥将村子与城市相连，跨过那座桥后走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低矮的平房便会被甩在身后，充斥眼球的变成了雄伟的高楼大厦。
男人所在的是一个不算高档的酒店，菜品一般，价格不算昂贵，只是得益于它体面的装修风格，它成了爱面子且财力不雄厚者的天堂。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服务生们都穿着统一的黑色职业装，当您进入旋转的大门，这些英俊的小伙子和美丽的姑娘会对您微笑着鞠躬，恭敬地道一声“欢迎光临”。这会让您产生一种富有的错觉，满足了那欲求不满的虚荣。
后来，忘了是谁告诉我，其实在每个下午离开我们之后，“小九九”都会去那家酒店门口。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寒冷炎热，虽然她的住处时常更改，讨饭的地方却一成不变。她就坐在门口台阶下的石狮子那里，等着一位固定的服务生为她送来凉透的残羹剩饭。
“小九九”有只吃晚饭的怪癖，刚来我们村子的时候，她经常讨不到饭吃。一位老妈妈厌恶地对她说：“你啊，讨饭应该去桥的那边。那里的人有钱，还让他们做点正经事了。”“小九九”听了真的去了桥的那边，那是她遇到的第一个酒店，于是她就停在了人来人往的酒店门口。
那位服务生是店里男服务生的头，当他看向透明的旋转门外时，看见一位脏兮兮的女人歪着头站在台阶正下方。他和我还有阿勇一样，第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一个傻女人，他走出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朝她喊：“喂！请你不要站在这里，会吓跑我们的客人的！”“小九九”听了，左看右看，就躲到了石狮子那里。
天渐渐暗了，那位服务生送走客人时，无意间瞥见了“小九九”依然站在石狮子那里。城市里缤纷迷乱的霓虹灯将她照射得五颜六色，她不笑也不动，只是那样站着。
那位服务生如今已经40多岁，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和一个正上高二的儿子，为了整理这段故事，我专程去他家里拜访了他。他起初很抗拒谈起“小九九”的事，但当我告诉他，他的讲述会为文化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时，他还是同意了为我讲述，只是让我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好的，先生，我答应他。他很明白事理，我自然也要遵守承诺。
他说，石狮子旁边的“小九九”看上去很害怕，她的表情茫然又无助，眼球像个了无生机的玻璃映照出醉酒的食客与奔驰的流线型弧影。她是真的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害怕周围的一切，一阵风刮过来都让她感到局促不安。
那一刻，这位服务生对这卑微的生命横生出了莫大的怜悯。他走进酒店，拦住了一位正要处理剩菜呢服务生，将所有的剩菜包好，提出去递给了“小九九”。
他问：“你的家在哪里？”
“小九九”说：“家，没有家了。”
他又问：“你从哪里来？”
“小九九”说：“我过了一座桥。”
服务生当即明白了她来自桥那边的村子，他为她指点了道路，告诉她让她带着饭菜回去。“小九九”在他身旁一言不发，眼里倒映的全是这个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男人没看她，为她指路：她没看路，看着男人；塑料袋里的饭菜正冒着热气，城市的节奏很快，行人不停赶路，可热气飘得很慢很慢，两个人静止了很久很久……先生，我时常想，如果“小九九”不痴不傻，这应该是很美的一幕。
就这样，这位服务生成了第一个主动给她食物的人。“小九九”此后也变得挑剔了，只吃他送出来的食物。
我对回忆中的男人说：“知道吗？其实您是一个善良的人。”
男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无力地摆摆手，说：“其实也不全是怜悯，那个时候，我正在追求酒店的做服务生的一个女孩。女孩正在看着，我总要表现得善良贴心一点，就算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傻女人。”
很可惜，“小九九”不懂这些，她以为那些绚丽的灯光专为他们亮起，她以为男人的怜悯与伪装就是属于她的爱情。
又是一个下午，“小九九”在头上插了一朵红花，再次走到酒店门口，脸上带着沉醉一般的笑脸。男人看到她，和往常一样拎着鼓鼓的饭菜，快步走出来打算递给她。
“小九九”接了饭菜，竟没和往常一样离开。男人惊奇地看着她，看着她头上的花，看着她似乎洗过的脸，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在他还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小九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摸去，服务生感受到了柔软的触感和“小九九”心口剧烈的心跳。他明白发生了什么，大脑却顿时一片空白，好像被人从脑后打了一闷棍。
“小九九”继续攥着他的手，从滚圆的胸脯摸到纤细的腰，从纤细的腰摸到起伏不定的肚子。她的感情是那样炽热，像火一样吞没了服务生。
当他的手还要顺着“小九九”往下摸的时候，一种恶心的感觉将他紧紧包围，他猛地回过神来，一把甩开“小九九”的手，一脸羞愧地快步走回酒店。
“小九九”在他背后喊：“我，你的女人！我，你的女人！”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他们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服务生刚要走进旋转门时，突然发疯一样跑回来，打翻了“小九九”手里的饭菜，朝她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滚你妈逼的贱种，撒泡尿照照你什么样子再说吧！”
“小九九”哭了起来，跑着挤开围观的人群。服务生留在原地看着地上狼藉的饭菜，他这时才感觉，自己的手被“小九九”捏得生疼。
我问眼前的男人：“现在想起这件事，您有什么感觉？”
男人说：“没什么感觉，都过去了。就是觉得那个女人很可怜，但说实话，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去拒绝她了。”
您的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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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x年.x月x日
(三)
尊敬的D先生：
近来无恙。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小九九”就从我们村子里消失了，我们再也没在下午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我和玩伴们觉得少了很多乐趣，她笑得那么好那么灿烂，如果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会和她好好玩耍。
至于那位服务生，在“小九九”告白的当天，他就被酒店辞退了。经理觉得他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据他现在说来，当年他苦苦追求的女孩并没有看他一眼。
但我觉得，那件事的错不在“小九九”身上。当然，也不是服务生的错。爱与被爱是说不好对错的，甚至仔细想想，即便对普通人来说，被拒绝的丘比者在被告白者的面前又何尝不像一个义无反顾的疯子呢？就像这位服务生，在他心仪又不在乎他的女孩面前，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中的“小九九”罢了。
另外，感谢您对我爷爷提出的建议。您建议他将“小九九”单独分为一类，因为她太与众不同又在村子里留下了重要一笔。
借此机会，我想对“小九九”忏悔。实际上，这个村子与这个世界都不曾善待过她，她却用自己最大的善意去爱和玩闹。
我想建议爷爷将“小九九”的分类定名为《蜉蝣》，那是一种微小且短命的生物，它们会在短暂的生命中发光，发光便是它们的本职。我觉得，“小九九”的生命在这浩如烟海的人间百态里，也是发了光的。
她无畏地活过，遍尝酸甜苦辣。这便是她的天职，我看到了她的光芒。
您的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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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x年.x月x日
(完，感谢阅读)
荒原
于2018.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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