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宁地铁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粉店。
店面是盘的一对老夫妻的，他们在这里卖了几十年的粉了。店铺的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红色油布，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巧巧”两个大字。据说，靠着这家毫不起眼的巴掌大店铺，他们不仅养活了一家人，还送两个孩子上了大学。
后来，他们也老了，抬不动锅了，于是被儿女们接过去养老，就还剩下这家陪伴了他们多年的老店留在这儿。他们也不舍得关门，于是兜兜转转地，这家店被我盘下了，装修了一番，但依旧还是卖粉，只卖粉。
1
6月22日 晚 03:30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去，并不算宽阔的街道上，是神色匆匆地拉着行李箱来来往往的行人。细长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斜斜地延伸出去，被街边铺子里漏出的灯光交割成破碎的形状，在路人的脚步下，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牢牢地网住这条街道，竟然诡异地有些可怖。
“咔哒——”
“轱辘——”
一声一声，是行李箱划过地面的声音，它一点点地逼近了。
我手上的动作不停，依旧利索地捞着桶里的扁粉，嘴里朗声招呼了一句：“帅哥,吃粉吗？”
“……有饭吗？”
我直起身子，兜起腰间的白布揩了揩手，转头看了过去：“怎么？来广西这么久还没习惯吃粉？”
“额……您知道我是外地的？听口音听得出来？”
我晃晃头，说道：“我们广西人可从来不会拒绝米粉——靓仔，我这可是粉店，只卖粉，你先别走，我看你拖着东西也挺累的，要不要来碗老友粉暖暖肚子？”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拉开了板凳，一屁股坐下去了。
我一手颠锅一手翻炒着锅里的蒜蓉和肉沫，锅底滋滋作响后就迅速淋上酱油和生抽，翻了三两下后，就冲滚起白烟的锅里丢了几块切丁的西红柿，再夹上些许豆芽和酸笋入锅翻炒。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我赶紧抄起一旁的开水浇了下去，转小火煮了一会之后，再放入一团扁粉搅拌开来，之后悉数倒入碗里，一碗热乎乎的老友粉就可以上桌了。
他犹豫了一下，筷子在碗里缠了几圈，嗦了一口粉，挂在脸上的眼镜镜片就被碗里的雾气糊成了一片。于是他取下镜片捻起衣角搽了搽，又干脆地起了身，端起酱料台上的辣椒酱狠狠地挖了几大勺扔在碗里，用筷子搅了搅，又是一大口下肚。
“嘶——”
他眼角一下子呛出了水光，整个人被辣得满脸通红，连脖子都青筋暴起了。
我心中好笑，刚想劝他吃慢点，却见他又是几筷子下肚，一副龙卷残云的拼命模样。
他几口下去，汤粉又辣又烫，于是鼻涕眼泪一齐喷了出来，他却只是拿了张纸按在鼻子上，用手狠狠地在脸上搽了一把。
我叹了口气，背过身子盛了一碗清汤端了过去。
“喝口汤吧，大半夜的，别吃那么辣。”
他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地吃粉。
他不回话我也没在意，继续说道：“听你口音应该来南宁也蛮久了吧，你老家哪儿的啊？”
他停下了筷子，嘶哑着嗓子说道：“重庆。”
“哟，那还挺远的啊……怎么想到来南宁啦？你爸妈不担心？”
他抬头看了下我，再端起面前的汤喝了一大口，良久，才轻声说道：“当初上大学跟着女朋友就来了南宁，之后就一直留在这了。”
“你家人同意？”
“有什么同不同意的，我一个大男人，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喔，这样啊……那你今晚是刚回南宁？”
“嗯……回了趟老家。”
“回重庆啊……重庆可是个好地方喔，不过我看你好像也不怎么吃辣嘛？”
他苦笑了两下，说道：“也不是每个重庆人都能吃辣的，更何况我在这边也呆了这么久了……”
他说着夹起汤里的酸笋咬了一口，问道：“老板你这辣椒酱是湖南的吧？去湖南学的？”
我没有说话，转头看见外面突然地下起了雨，不一会就像瀑布似的，从屋顶上泼下来，淹了路面的小道。想到今天估计也就这一位客人了，于是便搽搽手，一屁股坐在了这小哥的面前。
我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又抽出来，夹起桌上的筷子在手指间转了几圈。
或许是今夜的大雨，“刷——刷”的落雨声一下一下地敲在我脑海里，让我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这盒辣椒酱，是一个客人留下的。”
我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那位店里的常客说给我听的，为了方便转述，这里就直接带入他的话吧：
2
工作的第五年，我把孩子和她妈从湖南送回了南宁。
孩子还太小，我和妻子又忙着工作，根本照顾不过来，家里的老人一辈子在南宁呆惯了，更不可能离开老家再去适应一个新的城市。
送她们走的时候，我女儿才七岁，刚读小学，喜欢穿红色的公主裙，最爱背着她美少女战士的包到处跑来跑去。
我两三个月回家一次，每次我回家，她就拉着她妈到火车站等我。从中午就开始，早早地站在出站口巴望着我的身影。
可没想到，就在我离开的第三年，她就走失了。
那天，我放假能回去一趟了，告诉她的时候，她高兴地一直不停地嚷嚷。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为了等我，偷偷溜出了家，跑到了火车站。
等到大家赶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她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懵了，梦游似地飘出了火车。
那天从车站出来的时候，天上下着大雨，我站在街上茫然无措，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
两个
三个
……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全都不是巧巧……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只一两条似曾相识的红色恍恍惚惚地划过我的大脑……可我想要仔细去看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那个时候，我就愣愣地站在道路中间，直到被冲过去的电驴溅了一身的泥水，才反应过来。
“傻站着干嘛呢？还不进来躲雨？！”
我侧身看了过去——那是开在路边的一家粉店，灰红色的布帘在风雨中被卷成一团，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甩着抹布，冲我大声招呼道。
我摇摇晃晃进了店里，一下子歪到了椅子上。我浑身发抖，连嘴巴都在打着颤，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喃喃地问道：
“我女儿呢？你见到我女儿巧巧了吗？”
“巧巧她十岁，这么高，穿着红裙子，背着一个小书包……”
我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感觉整个人都像失去了知觉似的，起起伏伏，在大雨中无处着落。
“你孩子不见啦？”阿婆皱了下眉，一张枯树似的脸皮挤在一起，迟钝地歪了歪身子，说道：“我没见有小孩子过来啊……这么大雨，是不是去哪躲雨了？”
我双眼呆涩地看着外面，忍不住蜷缩起了身体。
“巧巧……巧巧……”
“我的巧巧丢了！我找不到她……天上还下着雨，她去哪了啊？！”
“是这个巧吗？”阿婆突然问道。
我一转头，就见阿婆手上捧着一块尤带湿意的红色布块，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巧巧。
我颤抖着手接过了布块，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对，就是这个巧字，我的巧巧！”
阿婆冲我叹了口气，说道：“正好我女儿教过我这个字的……我把这个挂在门口，既然你女儿是在这附近不见的，等她找回来的时候，说不定看到这个巧字啊，就知道要回家啦！”
我红了眼眶，拼命地点着头：“对！对！她认得自己名字的！她认得的！”
我一边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了一盒辣椒酱：“这个……这个是她从小吃的辣椒酱，她昨天还跟我说，说她要吃辣椒酱，让我给她带……”
我捧着盒子，拉着阿婆的手递了过去：“拜托您了，这盒酱就放这吧，要是她过来了，吃到熟悉的味道就能认出来的。”
3
我放下了筷子，拨了拨头发，说道：“所以这里就放了盒辣椒酱，不过熟客基本上都不会要太多的，太辣了。”
年轻人追问道：“这是当初的那盒？”
“不是，那盒早就吃完了。那个男人每个月都会送一盒新的辣椒酱过来，有时候是他来，有时候是他老婆来。”
“他不是在湖南工作吗？还有空过来？”
“听说是辞职了，在这儿跑滴滴，没单的时候就一直在附近转，找他女儿。”
年轻人沉默了。
他低声问道：“他找了多久了？”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接手这家店已经三年了，那个破布条就一直挂在那儿。”
说着，我端了杯啤酒出来，递给了他：“也不知道这布条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害得我老是被人喊巧巧老板，我不要面子的啊？！”
年轻人给自己灌了口酒，喘了口气，笑道：“那不是还挂了三年！”
话音刚落，年轻人却沉默了下来，一杯子撞在了餐桌上。
“我……我在南宁呆了七年了。”良久，他突然出声，说起了他的故事。
4
我家在重庆，但是我妈却是南宁人。
我爸妈结婚之后就一直住在重庆，因为两人工作还算努力，所以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在那边贷款买了房，把我外婆接了过去养老。
重庆距离广西其实也不算多远，但是两地的气候和饮食差异却是天差地别，我外婆从去了重庆之后就一直不适应，经常会问我妈什么时候回南宁。
有一次，她看到了一家老友粉店，居然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非让我们停下了车，闹着要进去吃粉。
坐在餐桌前，她兴致勃勃地冲老板搭话，结果老板却听不懂，她一口咬住了碗里的花生，沉默了一会，拉着我走了。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听她说过要回去的话，每天一转头看着她，就见她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遥控，看电视机里重播了无数次的广告。
在我记忆里，离开南宁才不过两年，她就瘦得更厉害了，头发也掉得秃了一块。
有一次，她搂着我看电视，一把扇子轻轻地在我身上摇着，跟我说道：“改天啊，外婆给你做粉吃，我们吃老友粉，里面有西红柿，有酸笋，你肯定爱吃的……”
可是我却没能等到她给我做的老友粉。
在这不久后，她就病倒了，人也意识不清，连我妈都认不得了。
每一次见到她，都只能见到她两眼浑浊地躺在床上，也不看我，就只是“咿呀”地发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气音……
后来，她没坚持几年，就去世了。最后的那几年，我竟然没能再听到她和我说过话。
5
他说完，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粉，又吃了一口。
“来南宁这么多年，我这还是第一次吃粉。”他低垂着头，大大的黑框眼镜被雾气熏得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他的脸色。
“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来南宁。我从小就生活在重庆，是吃白米饭长大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这么爱吃粉？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碗粉会让她想念那么久……”
他呆呆地看着碗里剩下的汤：“如果不是我女朋友来了南宁，我原本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儿的。”
我笑了笑：“那么现在呢？你觉得怎么样？”
“不喜欢，太辣了，我还是喜欢吃饭。”年轻人扭过头，轻声说道。
我摇摇头：“我说的不是粉，我是说南宁，来这边呆了这么久，你觉得你过得好吗？”
他愣住了，犹豫着放下了筷子：“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在意，话题一转，继续问道：“你之前回了老家？怎么？毕业之后没回重庆啊？”
“女朋友说想留在这边。”
“喔，那你俩现在就在这边定居啦？”
“……她走了，回重庆了，上个月刚走的，我们分手了。”
他扯了扯嘴角，无奈地说：“她家里不同意她待在这么远的地方，而且在这边也发展得不算特别好，还不如回老家过安稳点的日子。”
“那你？”
“我去了趟重庆”他看了下手机，继续说道：“去看了她，也回了趟家里。”
“……那你怎么又来南宁了呢？”我摸摸下巴，问他：“留在重庆的话，说不定还能挽回喔。”
他哭笑不得：“不是这么简单的……”
“而且说到底那边才是你家吧，你从小在那里长大的，现在不需要陪着女朋友了，回重庆，回老家不好吗？”我慢悠悠地说道。
“……我不知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他轻声说：“回家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就开始刷手机，我去看回南宁的票，担心自己抢不到回来的票……我又去看手机桌面的天气，担心这边在下雨，怕我阳台上养的花被淹死了，怕我的金毛饿肚子了……”
“我还收到同事的消息，说给我带了荔浦的特产，看到朋友在QQ上戳我，叫我一起去吃蚝。”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对我说道：“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可能是习惯了这里，可能是因为我的朋友在这里，但是，我想……我要呆在这里。”
我笑了笑，再递了一瓶啤酒过去：“那行，你先习惯吃粉吧！一天吃个三大碗！我跟你说呀，这粉啊，你刚吃不觉得，可是等你一习惯了这个味道，就上瘾了，一天不吃就想……”
“别啊……饶了我吧……”
6
我在南宁地铁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粉店。每个深夜，我都在店里，等着新的故事到来。
嘘——
如果有一天，你经过这里，看见一家飘着红布条的店铺，就进来坐坐吧。我已经准备好了粉，只等着下一位踏入的旅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