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天,高考结束后,父亲拿到了中学时代最后一封成绩单,全县第三名的成绩在很多人眼里那简直就是命运之神赏赐的通往富贵荣华的钥匙,然而,在出身贫寒的父亲眼里那只不过是一张好看的纸罢了,迎接他的,是和村里人相同的路,那就是进城成为一名最普通最渺小的农民工。
背上上单薄的行李,揣上最珍爱的一支钢笔,就这样,只身踏上了去广东的路。
路途遥远,沿路颠簸,广东工业化,经济突飞猛进,父亲相信,这里就是他梦里梦见的地方。然而,现实总是让人迷茫踌躇不前,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山里娃,受到的不可能是热情与关乎,是来自城里人的蔑视和轻视,加之语言不通,招工牌上明确写着不招收外来人口。想要找到工作,则必须要通过金钱买通。
全身上下仅剩38块的父亲不得不住进了远方表哥的工厂宿舍,夏夜,蚊虫喧肆,汇集起来叮咬几十个一起挤在狭窄房间的大汉,疲惫的大汉们都躺在吱呀作响平板大铺,汗水浸湿汗衫,湿透了大铺,打鼾声呼气声如雷作响,房顶的铁皮有节奏底跟着鼾声颤动,等待着某一时刻挣脱房梁跌入时代深渊。肥大的蚊虫嘤嘤歌唱,不停抹擦着触角,然后贪婪吸食大汉们汇杂灰尘的浓血。
第四个夜晚,整日奔波找工作的父亲很快进入了梦乡,突然被一阵喧闹惊醒。
“查房!查房!”门房被无情踹开,打在墙壁上砸出灰白粉尘,黑暗中一个高大的黑影举着手电筒照射整个房间,大汉们纷纷睁开惺忪睡眼,又突然眯着眼睛躲挡刺眼的光。
父亲哆嗦着藏在角落,心脏仿佛就要冲出肋骨跳出胸膛,他知道万一被查房的人发现他则会将他作为小偷遣送到广东省的边缘市区进行改造,然后被遣返回山村。不出所料,惨白的光线,最终还是打在了父亲稚嫩而又慌乱的脸上。
“是谁把他带来的!”黑影中的高大身影终于探出了头,两只瞪直了的怒眼镶嵌在满是油光的方脸上,房间一片寂静,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报告,......是我带来的。”终于,死寂的人群中传来微弱的声音,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这不要命的青年,跟路人似的好奇下一刻的他会是什么下场。
“很好,给我带走!”就这样,青年被几个高个儿壮汉拽着离开了房间,方脸走在最后,突然转身,再望了望父亲,瞪了一眼,便摔门离去。久久过后,父亲还是无法恢复平静,脑海里却无法忘记那个在人群中挺身而出的青年,他会去哪里?他是谁?
人情的面具总会迫于现实被撕得粉碎,父亲被远方表哥拒之门外,无地可去,揣着仅剩的三十块,胶鞋在滚烫的水泥路上融化变形,父亲走在太阳毒热的大街上,啃咽着昨日的馒头,徘徊在每一间工厂之间。命运之神总会降幸运给最低谷的人,即使这样的幸运少之又少,在接近绝望时,父亲的肩膀被一直手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那天解救自己的高个儿青年,在阳光的照射下,他显得更白净了,他裂开嘴做出鬼脸,挠挠后脑勺,又露出灿烂而豪爽的笑容。
“你好!我叫张兵!”青年拍了排父亲的手臂。
“你好,......那天,真的谢谢你了。”貌似平静的话,却无法掩饰父亲感激而又激动的心情。
“嗨!那个啊!我早就不想干了!生活艰辛,可总得继续!这不,我在这里上班呢!”说着,青年用手指指向了身后的工厂。
就这样,父亲凭着较高的文化水平,求职信中清新文雅的字体赢得了老板娘的赏识,成为了张兵的同事和室友。
张兵家庭条件算是优越,是家中的独子,两年前为找小时候的青梅竹马离开了家乡,苦苦寻找却渺无人影,伤心苦闷的他便留下来成为了一名工厂工人。张兵对父亲无微不至,负起了着父亲的吃喝杂事,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父亲带着那支同他一起跨越大半个中国的钢笔和一手清秀的好字体成为了工厂员工的写信员,他写过的信封,会跨越不同的省份,寄去不同员工的家乡,传达深沉的乡愁。张兵总会隔几天就让父亲帮自己为小红写信,表达自己对小红的思念,虽然一封封充满爱意的信却从来等不回它的回音,虽然心绪也一次次跌入深渊,可从未终止。
张兵总是会在月明清风的夜晚,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回忆往事,嘴里叨叨絮絮都是他的初恋小红,他总是望着点点繁星,嘴角露出甜蜜的笑,两眼皎洁发光,告诉父亲小红是多么美丽,小红最喜欢的是野菊花,小红笑起来有两颗深深的酒窝,小红唱起歌来比黄莺还要动听......说着说着,张兵的眼睛便黯然了下来,望着一处出神,喉结颤抖,起身,离开星空下的石阶。
后来,工厂里来了一名新的员工,名字叫张冰,眼睛水灵灵的仿佛一眨眼就可以挤出清泉,工厂里总会传来她清铃般的笑声,衣服干净整洁,每天换两次,却只有那么几件,可爱迷人的她迎来很多人的爱慕。张冰和张兵的名字总会带来不少的笑话,两个人的关系也随着这些笑话越来越亲密,张兵嘱托父亲写情书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再后来,张兵再也没有让父亲写信,因为,张兵和张冰恋爱了。
不到一个月,张兵就对父亲说,他要娶张冰为妻,要让张冰成为最幸福的女人。张兵把当初想要娶小红的存款取了出来,连同自己的存折全部交给了张冰。一切的一切,仿佛都那么美好,张兵每天都挂着爽朗愉悦的笑容,为父亲做一顿顿简单而又好吃的饭菜,带张冰买遍好看美丽的衣裳。
半年后,还有一个月就是春节的到来。这天天空格外阴沉,乌云快马加鞭移动着,想要遮住每一丝阳光。父亲照常下班回到宿舍,然而桌上没有张兵做好的饭菜,没有张兵的人影。正当父亲纳闷不堪拿起黄瓜啃的时候,张冰急急忙忙从远处跑过来,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喘着气,焦急不已,“快!快!去医院!张兵出事了!”
父亲二话不说丢下了黄瓜,来不及关门便疯狂地奔向医院。
医院充斥着药水刺鼻的气味,发黑的墙体污渍蔓延,爬升至高处的小窗,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张兵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右脚和左手手指被白布缠得严严实实,发黄的衬衫上沾满红黑色血渍。
“他在工作时冲床失灵,掉下一个飞轮,刚好砸在他的右脚上导致右脚踝骨骨折,左手不小心压在模上,脚是保住了,只是以后会变瘸,左手两根手指保不住了。这里是手术费,签个名到前台交钱。”医生冷冷地说道。
张兵就这样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工厂老板推卸责任不做赔偿,张冰在照顾张兵一段时间后就再也没有看望过张兵。张兵,再也没有笑过,脸上增添了几番阴郁和绝望,每次探望他的时候,他总是偏过头看着窗外,两眼无神,沉默不语,原本白净的脸变得惨白虚弱。
出院后的张兵沉默寡言,开始避开人群,独来独往,唯一让他放下戒备的,只有父亲。
一天,中午时分,父亲回到宿舍,门没有锁,拉开房门,宿舍一片狼藉,张兵的衣服随意丢弃在地板,突然,张冰带着几个保安闯入了宿舍。
“张兵!张兵!你给我出来!你这个小偷!”张冰不再是以前那个清纯温柔的张冰,当时的她更像是一个骂骂咧咧的泼妇,挽起裤脚,撸起衣袖,头发凌乱不堪,双眼充满血丝,脖颈青筋隆起,一脸要吃了人的模样。她大声骂咧着张兵偷走了她的钱,拿走了她的存折,然而明白的人都知道,张兵给了她所有。
最后,父亲走进宿舍,翻着抽屉,刚发的工资还在,唯独不见了那支帮张兵写信的钢笔,一下子回想起前几天张兵开玩笑地问父亲要这支钢笔的时候。张兵,去了哪里,张兵拿着钢笔是要做什么呢?
23年后的这个春节,父亲带着一家人,美丽的妻子,两个女儿,生活平淡而美丽,开着车,带着一家人,驶向通往家乡的路。沿路中经过一家洗车店,一个身材高瘦,略有驼背的中年男人走到父亲的车窗前,用手敲打着车窗,示意着想要帮他洗车。
父亲下了车,说:“洗快点啊,我可要赶路的。”
“好叻!老板,我做事您放心!”只见这个中年男人转身,一瘸一瘸地走向不远处的大树下,左手提着红色的塑料桶,右手将一条灰黑色的布搭在黝黑的脖子上,弯腰,将红色塑料桶注满了水,左手提不太动,就用右手来帮忙,桶里的水在他的一瘸一瘸中溅到沾满黑色油漆的裤子上,淋在那双破旧的帆布解放鞋上,鞋子早已破得开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像一个人,但总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终于他提到了父亲的车下,扯下脖子上的布,在红色塑料桶中揉搓,粗糙长茧的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在父亲的车身上熟练擦拭......
“张兵!张兵!这分明是张兵!”父亲几乎忍不住内心的呐喊。
“二十块钱洗一个车,大冬天的你也不会给自己买双鞋啊?”母亲说道。
“嗨,哪里顾得上自己啊,还要供我两个娃上大学呢!没文化最可怕,不要像我一样没出息!生活艰辛,可还得继续!”男人一边擦着车一边笑着地说着。
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最终,父亲还是未能叫出他的名字,心里五味陈杂,难以言喻。临走时,父亲问多少钱,男人转头望了望父亲,突然怔住,半刻说不出话,眼神中仿佛想起了什么,喉结哽咽。“十块。”男人低声说道。
父亲给了男人十块,上了车,开车往前发走了。
透过后视镜,那个男人远远地看着我们离去,久久不肯转身,在他红色的桶里,放着父亲偷偷留下的红包,父亲叹了口气,揉搓自己已经偷偷爬满岁月皱纹的脸颊,望着远方的路,思绪早已追溯到了23年前那个夏天,一个高大白净的青年在人群中解救父亲,他会坐在石阶上,望着星空,诉说自己青春,告诉父亲他和小红的故事。
张兵的妻子,会是小红?那支钢笔,就代替你诉说所有故事吧,生活艰辛,可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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