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除部分史实外,本文纯属虚构。对其中所提到的人事物无不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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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1年那年新闻头条上有两件大事轰动了全城,一件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自焚身亡死在了自己的豪车里,另外一件是原来的老棉纺厂要整体搬迁到城市的最南边腾出土地来用于商业开发,这意味着城市迎来了快速发展阶段。
棉纺厂建于1958年,原本远离原料和销售市场的塞北城市并不适合建设这样的工厂,但考虑到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一是为了解决来支援工业建设的男同志们的个人问题,二是为了解决广大女同志们的就业问题,就这样,在政策的推动下,当地最大的棉纺厂成立了。然而棉纺厂的命运可以说是一波三折,仅在开工三年后就面临了第一次停产,好多工人无奈被分流到周边一些市县的纺织厂。
后来好不容易恢复生产,又赶上了十年文革的动荡,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里,棉纺厂一直处在停产、复产,复产、停产的状态里。80年代初期,棉纺厂迎来了最兴盛的时候,一种叫做“的确良”的布悄然兴起,其实就是聚酯纤维,人们称为“涤纶”或者“涤棉”,不贴身、透气性不好,而且不耐寒,但在那个年代,男式“的确良”白衬衫、女式“的确良”花裙成为年轻人追求的时尚。棉纺厂抓住了一波巨大的机遇,当时印染车间的花布不仅销往全国各地,甚至出口到中东、南非一些国家。谁能想到好景不长,上世纪90年代末,由于市场竞争激烈、设备老化、资金短缺,棉纺厂被迫破产重组,国营企业变为了私营,已经不以纺织业为主了。
棉纺厂家属院就在厂区边上,一排排整齐的砖瓦结构的“苏式楼房”,里面配套齐全,有浴池、菜市场、理发店还有一家小面馆。我整个青少年时期都是在这儿度过的。
李奶奶的孙女儿方芳和我同一年上的小学,他们一家住在临街的房子里,李奶奶是个基督徒,方芳刚出生就被抱去教堂受浸。
我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照看我,我小学有那么两年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被托管在方芳家。我们一起写作业,一起玩,她家里有好多玩具,我玩得不亦乐乎,以至于有时候我妈喊我回家,我都不愿意回去。其实,这不是根本原因,主要是方芳妈妈王阿姨做的饭菜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每周日李奶奶都会早早起来坐公交去郊区某个村子里的教堂做礼拜,把我和方芳留在家里。那几年李奶奶经常坐的131路公交车在国道上不要命地跑,让很多乘客都心惊肉跳。
我和方芳算是青梅竹马,我爸妈和她父母的关系也很好,因此一些街坊总拿我们俩开玩笑:“这两孩子长大后肯定是一对儿”,“你以后就娶方芳当媳妇儿吧,知根知底的”。我脸皮厚,对这些玩笑话一笑置之,但方芳是个女孩子,每次听到这些,她都会害羞地跑掉。
方芳12岁生日,他爸给她买了新的自行车,还在家举办了生日宴会。方叔叔平常都不怎么见面,他瘦高个子,带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讲起话来很斯文。方芳说,他爸爸是做国际贸易的,我似懂非懂,说,“哦,那就是和外国人做生意的。”
那个夏天热得毕生难忘。
棉纺厂家属院里不足六十平米的房子,塞了近三十个头。头顶的风扇吱呀地转,卷起的都是热风,空气中混杂着男人们的臭汗味道。我恨不能从冰箱里拿一块冰顶在脑袋上。然而,方芳却端坐在客厅中央的桌子上,花格子衬衫的第一颗扣子系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挂着银色的十字架。
我问方芳:“你信教?”
方芳微笑:“我信主。”
我快被热化了:“主啊,能不能下场大雨,实在太热了!阿门!”
方芳微笑:“相信我,信主会有好结果。”
我不懂宗教,但我知道它是李奶奶心中的最高的信仰,很神圣的一种存在。李奶奶身为虔诚的信徒,最让我敬佩的是她从未以任何激进的方式向街坊邻居们传教,她自己一心向善,不杀生不吃肉,还收留了很多流浪猫狗。她尊重其他人的宗教信仰自由,所以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上帝没有创造小偷,但上帝一定知道群众里不光有好人也有坏人。
方芳新买的飞鸽自行车骑了不到一个月就丢了,我和她在大院里找了两天,结果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在修鞋的一个老头那里得到了一点有价值的线索。老头说前几天晚上看见一个十四五岁戴着鸭舌帽的小伙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鬼鬼祟祟的出了大院,我急忙问他看清那个人的脸了吗?他头也没抬,说道:“咱们这片儿,除了马东,还能有谁。”
2.
马东是整个棉纺厂家属院人人皆知的不良少年,街坊们嘴里的“坏种”,他比我们大两三岁。初二那年辍学后就跟社会上的小流氓厮混在一起,不但抽烟喝酒打架,还偷鸡摸狗,和他爹马老三简直一个德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些话是我从修鞋的陈大爷那里听来的,马东他爹马老三我没见过,但整个大院都在传,说马老三在马东三岁的时候就因为贩海洛因被抓进了劳改队,媳妇儿跟着四川那边一个做小买卖的老板跑了,只留下马东和他爷爷相依为命,这孩子就是因为没人管教才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若不是因为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我和马东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乔磊是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他和隔壁班一个同学发生口角打了一架,没想到的是那男生不是什么善茬。那天下午放学后,我们被一帮人堵在了学校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来的人气势汹汹,领头的正是马冬。对方人多势众,乔磊躲在我身后很害怕,我说:“不用怕,这人我认识。”
“哥,你看这事能不能算了,他只是个学生。”我走上前去,颤颤巍巍地说。
“你谁呀?”旁边一个留着鸡冠头的混混说道。
“小义,和我住一个大院里的哥们儿。”马东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什么?”
说实话,我当时是蒙的,我和马东虽然都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但并不是特别熟,更算不上朋友。很小的时候在一起玩过几次,上学以后大院里的所有孩子见了他都躲着,在家长的教育下没人愿意和他一起玩,他和我们这些孩子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所以当他第一次以“哥们儿”一词来归纳我们的关系时,我有些吃惊。
“怎么?我们还是不是哥们儿?”
马东的言外之意是他只愿意帮哥们儿。
“是,当然是。”
我跟马东的哥们儿友谊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从那天起,我跟他的关系越来越近,有时候他会来我家里,向我借两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和几盒流行的音乐磁带。李奶奶有时看见我和他在一起,都会念叨几句,觉得马东应该向主忏悔。我也这么认为,但心里想:“他这个人罪孽深重,坏事干了太多,不知道主能不能宽恕他身上的罪恶。”
马东领着我和方芳去过一次名人广场三楼的娱乐城,里面有一家很大的游戏厅还有一个旱冰场。那游戏厅很大有几十台机子,其中有几台赌博机。我疯狂摇动着摇杆和他对战拳皇,但是怎么都打不过他。方芳在隔壁的旱冰场里和一群小姑娘滑旱冰,我们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她,马东时不时对着几个小姑娘吹口哨,气得她们直骂马东是“臭流氓”。马东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头贴,递给我说,喏,这是喜欢我的一个女孩,这女的说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每天醒来就会想我,你说她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实在听不下去他这些混账话,大骂马东你他妈少得了便宜卖乖,请给女孩子最起码的尊重!
马东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手上没忘了耍帅,先用打火机把五毛钱的纸币点燃,然后再用纸币点烟。我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不住说,你还是自重吧小马哥。
马东活在自己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里无法自拔,也许是电影《英雄本色》的影响太深,他唯一的偶像是周润发,手下的几个马仔也都叫他“小马哥”。想不通是何缘由,当年追求马东的女孩子都很好看,有学校里读书的学生也有开发廊的社会太妹。青春期叛逆的小女生们好像对这种又帅又痞的男生普遍没什么抵抗力,虽然说十八岁喜欢一个人看脸就够了,但是我想敬告那些花痴妹妹们,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尤其是男人。
3.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我和方芳都上了高中,不在一所学校,只是偶尔会在大院里碰见她。长成大姑娘以后,她越来越漂亮,我想学校里一定也有不少男生喜欢她。但是我们历史老师说过,早恋是一枚苦涩的青苹果,李奶奶也一直强调方芳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我没有想到方芳会早恋,更没有想到早恋的对象竟然是他。
高二那年,方芳瞒着所有人和马冬偷偷谈恋爱的事情,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得知这件事情后我的肺都快气炸了。我把方芳叫来就是一顿质问,大声问她:“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想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了一个让我啼笑皆非的理由:“马东说他想做一个好人。”我听了没好气,说:“主拯救不了他,你这是打算牺牲自己感化他,是吧?”方芳接着又是几分钟的沉默,我说:“主会不会惩罚你我不知道,但这事要让你奶奶知道了一定会打断你的腿。”
本来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应该管,我也管不着,但我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起长大的伙伴被马东这样的混蛋耽误了大好的年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去找他谈谈。七月过后,天就烧了起来,他家住在顶楼,天一热,整间屋子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哐哐,猛砸几下,门开了,一股热浪涌到我的脸上。开门的是马东的爷爷,眼皮松弛,满头白发,廋骨嶙峋,和几年前见他时相比,已经老得不成人形。马东那天不在家,我在他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看到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我送给他的小说、磁带,还有一张方芳穿着校服的单人照片。在墙角放书的大纸箱里我找到了一个日记本,里面记载着马东写给他爹马老三的很多话,我一字不落地看完了整本日记。日记本最后一页的日期停在了两个月前的某一天,上面工工整整写了这样一段内容:方芳说,主会把光撒向人间,会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那一瞬间,我鼻子酸酸的,觉得马东也不是像大家说的那样无恶不作,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
方芳和马东交往了一段时间就分开了,马东好像见到了她说的那道光,把头发染回了正常的颜色,再也不跟之前的狐朋狗友来往,每天早出晚归,和远房的一个亲戚学习汽修。街坊四邻都说,马东这孩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就连修鞋的陈老头都夸赞他“浪子回头,可喜可贺呀。”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人要善待自己,也要善待别人。撒在马东身上的那束光是什么,是全世界都怀疑他,而只有你相信他。
后来,方芳顺利去了国外留学,马东学到修车的技术后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汽修厂。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相继去世了,方芳没来得及见奶奶最后一面,马东安葬了他爷爷后再没回家,我也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
棉纺厂的旧址盖了万达广场和高档住宅区,一下子成了全市最繁华的地方;有一些退休的老头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八一公园街边给人理发,不贵,每次只要五块钱。2路汽车依然在富强路上驶过,终点还是火车站,有无数的乘客从异乡归来,也有无数人奔向远方。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故事了,棉纺厂旧街没了,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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