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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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会好吗

1.

夜已深，公安局办公大楼里只剩为数不多的几个房间还亮着灯。

莫小洛在门口的保安岗亭登记过后，忐忑不安地进了办公楼里，在经过大厅工作人员的同意后坐电梯上了七层。昏暗的走廊，混乱的情绪，让站在办公室门外的他有点不知所措。

经过一番思想挣扎，他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屋子里。接待他的是一个微胖的警察，电脑屏幕上长长的名单上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是被骗受害者的名字和骗子的银行卡号。

做笔录，签字，按手印，警察示意他搬一把椅子坐下来慢慢聊。他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还是站着吧。”

警察用鼠标把名单拉到最下面，用手指了指莫小洛的名字，一脸严肃地说道：“莫小洛，下午的时候分四次给诈骗团伙的账户转账，给你看一下你的钱是怎么被骗的”。

骗子的银行账户显示，在莫小洛把钱打到骗子的卡上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对方就急忙把钱转了出去。

莫小洛向警察简单说明了被骗的经过，脸憋的通红，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声来，说：“同，同志，那我被骗的钱……”

警察靠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这是一个境外的诈骗团伙，你的钱恐怕是追不回来了。”接着他又说道：“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种诈骗团伙一般都在境外，像缅甸、泰国等地方，我们也想打击他们，但是存在现实困难……”。

听完这些话，他强忍住自己的难过，不让眼泪掉下来，“唉，自己辛苦赚的钱就这样没了。”警察一边安抚着莫小洛的情绪，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防骗宣传手册给他普及防骗意识。警察同志举了几个不久前被骗的真实案例，莫小洛在警察旁边站得笔直一言不发，认认真真地接受着人民警察的批评教育。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警察同志，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一定会提高防骗意识。给您添麻烦了。”

“回去等消息吧。”

出了公安局大门，莫小洛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仅仅一天的时间，他的心判若两人。来到这城市已经六年，他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狼狈，不但事业无成而且弄丢了最爱的人。想到过往的种种，他的内心在一瞬间还是崩溃了，对着夜色放声大哭起来。

骗子的骗术并不高明，演技也颇为拙劣，但就是因为自己一时的贪念才导致被骗。他恨骗子，但更恨自己，都这个年纪了还涉世未深，要用儒雅一点的话来说是“很傻很天真”，直白一点说就是“缺心眼儿”。

哭过以后，莫小洛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得赶紧回去了，要不然父亲会担心的。他在路边打了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往家赶，坐在副驾驶位，歪着头靠着车窗，身心疲惫。司机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师傅，您能给我放首歌吗？”司机师傅是个中年大叔，看了他一眼后，随后打开了交通广播频道，喇叭里播放的是歌手郝云的《活着》，“难道说我的理想就是这样度过一生的时光？”

在这个匆忙的城市里，人们都在用力的活着，而有些人光是活着就要用尽全力。他人生头一次觉得回家的路那么遥远且漫长，明明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上了楼掏出钥匙轻轻开门进屋，莫小洛直接回了自己的卧室，关上卧室门没有出声，也没有开灯。

夜太静了，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窗外的月光把他消瘦的影子映在白墙上，他看着自己影子，沉默地审视着自己的命运。青春已经逝去，而自己一无所获地活在这个压抑的世界里，他也想过放弃，但那样做会对不起自己的亲人。所有的委屈、心酸、不甘、烦闷全都一股脑涌上来。他点燃一根烟，猛吸了几口，任凭烟头上长长的烟灰落在地上。

无心入睡，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反复追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2.

2016年，莫小洛孤身一人怀揣八百元钱，提着一床棉被、几件换洗的衣服，从三百公里之外的农村来到了城市。

公交车车窗外的钢城，阳光刺眼，天空荒凉，路两旁的树光秃秃的，新开张的振华商场挂满了彩旗和横幅，门口的大爷大妈们排着长队，冷清与喧哗并存。莫小洛举目四望，在陌生和不安中下了车，拿着行李穿过两条几百米的小街巷，过马路，进村。鹿城的梁村是全市有名的城中村，被称作外来人的天堂，村子里房屋很密集，住满了工人、农民、学生、开店的生意人，也有一些混混和坐台小姐在这儿住。梁村的小巷子纵横交错，各种发廊、饭店、台球厅、网吧一应俱全，因为房租相对便宜，交通便利，所以这儿成了莫小洛进城的第一个落脚点。

莫小洛住的院子在梁村的西门旁边，总共三层自建的小楼，每层都有一排屋子，出屋门是狭窄的通道，护栏上面挂着租户们五颜六色的衣服。莫小洛和另外一个同学小亮就住在三楼，两个人分摊每月500元的房租费用，整间屋子隔断成了里外间，外间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小床和一个破旧的衣柜，再无其他。

莫小洛的第一份工作是24小时便利店的店员，一天12小时的上班时间，白班和夜班每个星期轮换一次。便利店的工作相对简单，距离梁村不远，他每次下了晚班，路过菜市场会买一些菜，然后做饭，吃，剩下的饭菜放在冰箱里留给小亮。

四个月以后，便利店因为营收不佳宣布闭店，这意味着莫小洛不得不重新开始找工作了。那段时间无所事事，他每天都上网投简历，自知学历不高也没什么工作经验，他没资格挑选用人单位，几乎有招必投。一个月内，他走遍了大半个城市，只要有招人单位的电话打来，不管什么地方，都过去，近一点骑自行车，太远就坐公交车。最终，莫小洛进了一家卖二手房的中介公司，基本底薪一千五，做起了从未涉足的销售领域。

新单位领导和同事对他很好，只是那个销售经理比较恶心，经常把一些不好完成的工作推给他做，莫小洛很讨厌他，但是没办法，为了几两碎银只能忍气吞声。做销售这行每天都上演着现实版本的《甄嬛传》，上班打卡，笑着和领导打招呼，笑着和客户打招呼，不但要和客户斗智斗勇，还要和同事勾心斗角。笑累了，招呼累了，打卡下班，回家，连做饭的力气都没了。他把体面的西服扔在一边，躺在床上发呆，刷搞笑短视频，看几条新闻，拿起手机和认识几个月的女网友寒暄，女网友性格很开放，毫不避讳地和他聊工作、音乐、生活和性。

在性这方面，莫小洛根本没有体验过，他有过一段恋爱经历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懵懂的年纪朦胧的爱情，就连牵手都会脸红的年纪。夜已微凉，莫小洛啃完一包方便面后，坐在电脑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开始幻想，幻想在街头和某个女人偶遇，幻想结婚，买房，生孩子，全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看电视，每周和妻子做爱一次，去参加孩子的家长会，陪几个老朋友每个月醉一次……

莫小洛向往那种美好而温馨的生活，但是和梁村住着的许多人一样，根本没有什么目标，也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梁村是整个城市最热闹的夜生活区域，到了晚上，路两边一排排的招牌亮得晃眼，各种小吃摊开始出摊，空气中飘散着烧烤的味道。半夜去院子里上公厕，隐约能听到楼道里此起彼伏的叫床声，充满了市井的诱惑。

3.

初春的天气飘忽不定，干燥的冷风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从脸上划过，莫小洛在梁村住了两年，工作没赚到多少钱，但不论钱多少每个月发了工资还是会按时打给家里给母亲治病。

2018年梁村要拆迁了，执着于室内设计的小亮，万念俱灰，回了赤峰老家。

在一个刮着沙尘的天气，莫小洛搬了家，辞掉了卖二手房的工作，他再也不想带着假面说着违心的话虚伪地面对不喜欢的一切。几天后，他去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干了两个月，想不到老板突然跑路了，一分钱没赚到，向劳动局投诉以及报警也没有什么结果。和他同时入职的同事周宇实在气不过，拿着水果刀发誓，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无良老板拼命。莫小洛说，算了吧，闹不好钱要不上反而把自己先搭进去了，不值得。

莫小洛当时全身只剩下几百块钱，交完房租就得借钱吃饭。他又不敢把自己的窘境告诉家里，关于自己的生活状况，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莫小洛想起了以前在他特别困难的时候，自己曾倾囊相助的一个朋友，他打电话给他，语气很卑微，恳求对方拉自己一把，电话那头没等他说完，便冷嘲热讽：“呦，小洛，你怎么混到这地步了，以为你在哪儿闷声发财呢，同学聚会也不来，是不是早就把我们忘了……”。这话一出，他的心就碎了，他是莫小洛学生时期最好的朋友之一，现在说这种话，莫小洛挂断电话，和他的友情就到此为止了。

那是他来鹿城以后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身无分文，众叛亲离，像一只离了群翅膀带伤的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掀翻在地面。因为缺钱，他把用了多年的联想电脑卖了。很不舍得，内心挣扎了一夜，还是卖了。

那半年多的时间，莫小洛没什么正经营生，跟着劳务市场的大叔大爷们打零工，他不挑剔，不管什么脏活累活，只要有活就干，没活干的时候就在出租屋里睡觉或者去网吧泡上一天。那段日子他毕生难忘，在距离市区四十多公里的一家建筑工地上当了两个月的小工，每天天不亮就坐着老板的车出发，到了工地领工服干活。中午在彩钢棚搭建的食堂匆匆扒拉上几口饭就赶紧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会儿，天为被，地为床，然后下午又接着上工，每天晚上八九点才能到家。手掌起了茧，脚底磨起了泡，面对生活的艰辛他没哭，面对未知的以后，他痛哭了一场，他看不到自己的人生出路在哪儿。

一年很快过去了，在元旦节举国迎新的那天，莫小洛与陈佳相识，那天他们都在步行街兼职，一天一百五装人偶发传单，一个装扮成灰太狼，一个装扮成美羊羊，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格外引人注目。穿着肥大的人偶衣服，追着路人塞传单，两个人的动作特别滑稽，虽然其他人看不到他们的真实面目，但他们各自都觉得像极了马戏团逗乐的小丑，台下的观众都在笑，只有小丑自己哭笑不得。

晚上，结了工资，各自换上便装，莫小洛才看到陈佳的样子，她长相很清秀，双眼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那天晚上，他请她吃了一顿大餐，还看了电影。一个多月后，他和她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们像其他小情侣那样相处着，彼此说着绵绵的情话，享受着爱情带来的甜蜜。陈佳一直都说自己特别普通，任性还喜欢发脾气，可是在莫小洛眼里她哪儿哪儿都好，也绝不允许别人说一句她的不好。莫小洛渴望一份长久稳定的感情，所以从和陈佳刚开始交往就把她规划进了自己未来的人生里，他抓紧找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开了工资就带陈佳吃饭，还趁着国庆假期领着她去北京旅游了一趟。陈佳比莫小洛小两岁，但她比他成熟、独立，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不会主动要求莫小洛为她做什么，她总在提醒他钱要省着花，不要忘了在街边扮“小丑”的日子。

相处一年多，莫小洛想成家了，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很勇敢买了两张车票领着陈佳回了自己在农村的老家见父母。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十多户人家，生活环境和城里没法儿比，他家总共两间大瓦房，院子里养了一些牛羊，没有洗澡的地方，厕所是旱厕……

让莫小洛没想到的是，从小生活在城里的陈佳对眼前的一切，言语中没有任何嫌弃，眼里更没有一丝鄙夷。吃过饭后，陈佳坐在炕上和他的父母聊着天，得知他母亲身体不好，嘱咐她一定要保重身体。第二天一早他们要返回城里，莫小洛的母亲给陈佳包了一千多块钱的红包偷偷放进了她的包里，按照他们当地的习俗讲，女朋友第一次上门给红包是对未来儿媳的重视和认可。

陈佳在莫小洛生日的那天为他准备了蛋糕，做了一大桌饭菜。吃完饭，莫小洛先去洗澡，等他从浴室出来，陈佳穿着事先准备好的白色婚纱站在他面前，一脸娇羞地问他：“我美吗？”莫小洛忘了上半身赤裸着，把她公主抱放到铺满玫瑰花的床上，说：“你一直都是那么美”。“我是属于你的”，陈佳在他耳边轻声说。

烛光，红酒，爱的人，那是莫小洛第一次感觉到幸福离自己那么近。

故事要是能这么一直下去就好了，可是时间没有如果。后来，莫小洛和陈佳常常因为一些小事情争吵不休，吵着吵着就失去了耐心。莫小洛大男子主义，责任心很重，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先买了房、买了车，等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以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情。这些都没错，可是他忘了女孩子的青春是等不起的。莫小洛和陈佳分手前那个阶段情绪波动很厉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烦脾气暴躁，更何况是陈佳呢，她说自己很累。

两年的感情在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结束了，没有拥抱，也没有告别，只有陈佳留下的很长的一封信。内容有回忆，有遗憾，也有感激，最刻骨铭心的是最后两句：我这样普通的女人这一生一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另一半交给了以后结婚成家的男人。虽然，做不成你现实当中的妻子，可我为你穿过婚纱，就当这辈子已经嫁过你。

莫小洛看完信哭得稀里哗啦，觉得他配不上陈佳，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

几个月后，母亲突然病情加重，莫小洛打了离职回家陪母亲渡过她人生最后的时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还在关心他的婚姻大事，抓着他的手问他：“儿子，你和那个佳佳怎么样了？要是没什么问题就早点把婚事办了吧，这样妈也就放心了。”莫小洛不知道怎么说，没法儿说，过了好一会儿，他噙着眼泪哽咽着回复母亲的话：“放心吧，我和她挺好的。”

母亲的去世和女友的不辞而别对他的精神打击特别大，莫小洛大病了一场，没人理解他，他在网上搜索各种各样的自杀方式，几次尝试着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从一个乐观自信的人彻底变成了一个胡思乱想、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人，不再与外界的任何人联络，每天靠着药物苟延残喘地活着。等他从黑暗的深渊醒来已经是两年以后，身边的一切都变了，之前老家的朋友们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过得都还可以。

成长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种代价不单是金钱方面的，更是身心的一次全面摧残。

没办法，生活就是如此的现实和残酷，一不留神就会被拖进无尽的深渊，你不会明白那深渊是什么，但它一直存在着。

4.

命运多舛，痴迷，淡然。挥别了青春，数不尽的车站。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的腐烂。

莫小洛从自我反省中认识到自己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完全是咎由自取，心比天高，能力配不上野心。生活本身就跟打怪升级一样，会有很多坎坷和不顺心的事情，他决心抛开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爱情，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必须安下心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好起来。

过去这几年莫小洛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份工作，做过销售、跑过保险、当过工人，做什么都不长久。当然，并不是这些工作全不适合他，这其中也有他自身很大一部分原因。实话说，这些年除了盲目努力，啥也不懂，不懂社会运行的规则，不懂人情世故的重要，不懂人性的多变和狡诈，茫无头绪、误打误撞的生活着，弄得自己满身疲惫，精力焦灼。

莫小洛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陈佳，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陈佳是莫小洛裂缝人生里透过来的一束光，他也衷心希望陈佳的人生一直都能被光照亮。

人最不容易接受的就是自己的平凡，却难能可贵的也是认识到自己的平凡。莫小洛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看透了一些生活的本质真相。生活没有既定的剧本，人只有脚踏实地往前走才能看得到美好。以前他浮躁不懂，等到真正的长大成熟才懂得了以前读过的某本书里的那句话：“一肚子的理想，却避不开满大街的铜臭。二十啷当的好年华，每个人走过，爱过，悔过...一到三十，瞬间从仙境跌入凡尘，提溜着酱油瓶，游走在人声喧闹的菜市口，聊此残生！”

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他身上的棱角被岁月磨得所剩无几。从谷底走出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同时会很艰难，但他相信这个世界会好的，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他心里的那团火会重新燃起来，被乌云遮住的光会落在他身上，在跌跌撞撞中成长的他也会重新站在那片璀璨灯火中，想起自己其实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