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江山如画
秋日高爽,轻薄的流云飘过紫宸殿屋脊的鸱吻,落下几分若有若无的影子。
铁珩踩着午后的日影走过丹墀,沿着汉白玉的台阶逐级而上,脚步轻捷地走近这座森严殿宇。
今天一大早,江氏兄弟就来高阳驿,给他送过来一群人,有伶俐能干的丫鬟,经验丰富的乳母,对汴梁城熟极而流的仆从家丁,还有一个专精小儿科的大夫。
如此用心的馈赠,又口口声声只是暂时借给他用,实是叫人不忍推辞。更何况过了极其忙乱的两天一夜,李立清的脾气暴涨,眼睛泛着红丝,说着话都想和人吵起来。
所以铁珩只客气了一下,就全都留下了。
不到中午,岳朗的回信由飞翎带到,洁白的绢帛上只写了一个大字:“凯”。
邢凯。
勒石燕然道,凯归长安亭。
芊芊尚未从生产的疲惫中恢复过来,却仍有着新作母亲的女子那润玉般饱满的美丽,清澈的眼波温柔地低垂着,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个小小的婴孩身上,唇边尽是恬淡的笑意。
芊芊点头:“我喜欢这个名字。”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就叫小凯了。”
所以当铁珩站在紫宸殿前拱门下,抬头望着屋脊飞檐上流离的日光时,心情正如这清秋的天气一般清朗自得。
小内监把铁珩一直引到御前,才低声唱道:“靖远侯宣到!”
景帝只戴了一顶软脚幞头,身穿绯色便袍,一副闲适家常的模样,看铁珩跪拜于地,忙走上前来亲手相搀:“平身,平身。”他接连说出两句平身,语中带着笑意,显是心情极佳。
“卓如,”景帝注视着他,低声道,“几年不见,卿家清减多矣!”他关切地问道,“听闻去年冬天铁卿身受重伤,如今可大好了?”
“臣惶恐,早已经痊愈了。”
景帝微微摇头:“看你唇淡颧赤,呼吸失调,就知道你依然怀疾在身。”他轻声叹息道,“俗话说久病成医,被太医局的冯太丞治了许久,朕已经学会望色,朕与卿家,大约是同病相怜。”
景帝伸开手,活动了一下略显凝滞的手指:“朕做质子那几年,住在北鄢极北苦寒之地,不幸罹患血瘀寒郁之疾。一到冬天就发热畏寒,骨节酸痛。”他苦笑了几声,“现今上了几岁年纪,越发厉害了。”
铁珩俯首:“请陛下保重龙体!”
“不说这些啦,”景帝笑道,“听说昨日你喜得麟儿,真是可喜可贺!”
铁珩微微闭上眼又再睁开,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臣不敢欺瞒陛下,昨日降生的男婴,是铁骑军指挥使邢襄的遗腹之子。”
“哦?”景帝的笑容渐渐消退,“铁骑阵亡将士的抚恤,朕曾明令兵部要加厚一倍。那些陷害铁骑的首恶元凶,可曾尽数归案伏法?”
铁珩跪倒在地,语气沉重:“臣在莫州,处斩了与此案关联的一十五人,但有个最关键的人——章平,到今天都没找到,北军仍会继续寻找,但他可能已被灭口……”话说到此,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虽然段苍松死有余辜,但臣却不能断定元凶已经全部伏法。”
“假如此案今后还会牵扯出别人,只要证据确凿,朕许你便宜行事。”景帝伸出手,抚着铁珩的后背,温言说道,“爱卿,不管怎样,朕一定会给铁骑军一个公道!”
“谢陛下!”铁珩垂首而拜,忽然觉得悲情难抑,一阵热流冲上眼底,他忙低下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他哽咽道,“微臣只愿,这样的情况再也不会发生!”
景帝在他肩膀上安慰地拍着,扬声道:“来人,传朕旨意,封靖远侯之子为秉义郎,即日起享七品俸禄!”他伸手拦住要叩首谢恩的铁珩,把他拉了起来,“卓如回到京师,尚无宁宇居住,朕在景灵西宫后的报慈寺街上,给你置了一所宅子。”
他微一挥手,内监忙递上早就准备好的纸封套:“房契在此,你这两天就搬过去吧。”
“陛下天恩深厚,铁珩不敢尽受!”
景帝微微一哂,回头对侍立在旁写起居注的两个舍人道:“我与靖远侯谈些陈年旧事,你等不必记了,下去吧。”
两个舍人闻言只得停下手中的笔,躬身退了出去,伺候的内监和宫女也悄无声息地离开,紫宸殿只剩下他们两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长窗上的烟罗纱,在墁地金砖上映出那精雕细刻的花纹。景帝李翊看着金鼎里悠然升起的瑞脑烟气,良久也不曾开口。
铁珩才有机会仔细端详一下官家的面容,六七年不见,李翊的面颊瘦了一些,略略垂下的嘴角在鼻翼两边带出新的纹路,昭示着皇帝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朕以前曾说过,朕与你是患难之交,非比寻常。”隔了十几年的岁月,景帝依然像他第一次觐见时一样,对他推心置腹,“有些话不怕跟你说。”
他静了片刻,舒出一口气:“朕的母亲,只是先帝的一个偏妃,身份毫不尊贵,更没有贵盛一时的外祖与舅父,所以延兴九年兵乱发生之时,才会把朕派去北鄢充当人质……”
铁珩听着大卫的九五至尊语气平淡地向他吐露这样的心腹之语,刚放下一半的心重新又高高提了起来。
他想到了景帝召他来会有些不欲与人言的话跟他说,却没想到这些话是如此禁忌与私密!一时间只能低着头,看皇帝镶着白玉的黑舄履踱过来又踱过去。
“大卫的定亲王李翊,帝王之子,是何等金尊玉贵,到了敌国也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景帝盯着金鼎上空缥缈的白烟,眼底慢慢燃起了一丛火。他忽然抬手解开绯色便袍的系带,散开白色中单的领口,裸露于外的肩膀上赫然交织着几道浅赭的细长伤痕,衬得皮肤更加苍白。
“这是用小牛皮做的鞭子抽的,一鞭下去就撕皮裂肉,朕的后背上,布满了这样的痕迹……”景帝的语气还是很平和,“当年为了逃离北鄢,朕的发妻、长子,都因此命丧黄泉,还有……还有承安……”
提到孟承安,他的声音终于发起了颤,仿佛一下回到当年那片充满血腥的草海,眼中火苗渐成烈焰焚心,仿佛想将面前的金鼎烧成灰烬。
那是仇恨,是这世间最强烈的感情,能叫人心如铁石,更能叫人坚忍不拔。
“朕自登基以来,每一步走过来,又有何时不是千难万险。”景帝的步子踏在紫宸殿的金砖之上,好像踩着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
确实,卫国的这位主君,自上位以来,一点都不平顺。文和三年和七年,先帝长子和三子先后煽动枢臣,行叛乱逼宫之事。李翊一反登基以来礼贤下士的仁君做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抓起来杀了,朝中利益牵连的王公大臣,死者达上千人。
他也因此留下了一个暴戾肃杀的名声。
景帝冷冷一笑,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纵然是血腥跮蹉,但有一点绝不会变,那就是哪怕倾我全卫国之力,也要把幽鄢八郡从狼虎手中夺回来!幽鄢的战事,对朕来说,既是国仇,又是家恨!”
铁珩听了这一番话,不禁心潮起伏:“陛下有此坚刚之志,幽鄢八郡才有回归版图的可能,湔洗国耻,指日可待。这个世上,也唯有陛下一人,才能下此倾国决战的决心!臣为守在莫州边陲的军民百姓,多谢陛下隆恩!”说着双膝跪地,给景帝叩头,心下却凭空生出一股豪情来。
收复幽鄢,不也正是他的夙愿!
“你先不要谢朕,”皇帝的情绪已经缓和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铁珩,“朕今天这些话,就是想告诉你,西北自你掌兵以来,近两三年均无败绩,还大胜西隗数次,收复疆域百余里。然而边关兵事刚有转机,中枢大臣就多有上奏休兵养民者,说朝廷多年用兵不断,空耗财力,致使国库空虚。”
“去年国库岁入共一亿一千五百万缗,支出竟达一亿三千三百万缗,确实是入不敷出。”景帝喟叹道,“全国如今养兵一百一十八万,除了莫州的靖北军,多是将骄兵惰,习练松弛,手不能安弦,目不能辨帜,形同乌合之众。”景帝无奈地说,看向铁珩的眼里更有深深的希冀,“卿家练取铁骑之前,靖北军虽不尽如是,却也相去不远。所以人还是一样的人,强与弱全因统帅不同。”
“我大卫已经开国百多年,这些从太祖时就采取的‘兵将分离’、‘内外相维’、‘守内虚外’之策,早已不再适用。可惜如今的宰执大臣,老者耄矣,锐者钝矣,还都抱着古人之法,不肯变通。”景帝的眼底有着玄冰般的冷光,“这个天下,礼崩乐坏已久,早就换了别的规矩,还要一直泥古不化,那就是迂腐。可世间事,同者誉之,异者毁之,誉毁之争,尽出于文人之口。朕不怕身后史笔如刀,说朕穷兵黩武,这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否则天下其亡,或许不在朕这一代,然亦不远矣!”
君臣二人矗立于紫宸殿上,相对不语,只见窗外乱云如流,飞速飘过日色金明的琉璃瓦,宛如两人此刻的心情。
“变法易俗何其不易,这一百余万冗兵,还有枢密院三衙大大小小的官员,将来会有无数阻碍。”景帝的口气极为澹静,神色却严峻而略含杀气,“你,便是我借助的一把神兵利器!”
铁珩心中砰砰直跳,肃然而立,顿首道:“微臣全凭陛下调遣,鞠躬尽瘁,有死而已!”
景帝目光一闪,温言微笑:“卓如,你可知朕为何选中了你?”他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固然是因为你我君臣知遇,千古一时。更是因为卿家心思单纯,没有杂念。这么多年,无论是莫州,还是蜀中,你一直初心澄澈,始终如一。”他上前一步抓住铁珩的手,“你我君臣同心,一起好好把这件事做成。”
“是!”铁珩只觉浑身热血如沸,半天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景帝坐回御座之上:“你刚刚回京,很多事情不熟,先在朕身边做个直学士,朕会找些东西二府的老吏,找些详实精简的卷宗,为你解说其中关窍。”他随手拍了拍案头堆积的奏章,摇头笑道,“这些科举出身的平章事们,不管说点什么,都要引经据典从三皇五帝开始,千把字里,有用的东西到不了一半。朕还不能着急,否则御史会说,圣人的教化何在?”
听到这些贬褒之语,铁珩不便插嘴,只好摆出一副笑脸,伫立静听。
景帝显然吐露完一番心事后,心情舒畅,笑着说道:“当年太祖曾指着朱雀门上的匾额,问丞相赵骞,为何不直书‘朱雀门’,而一定要加个之字?赵丞相说:‘之乃语助词。’太祖大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这句话,倒是可以用于今日。”
朗朗笑声中,一个内监在殿门口俯首而拜:“陛下,几位大人在外等候已久……”
景帝挥手:“叫他们全都进来吧!”
几个腰金衣紫的宰执大臣鱼贯而入,铁珩认出最前一个身材高大的正是宰相赵峻宁,后面跟着的极有可能就是枢密副使安怀志。
他们看见侍立在御座旁边的铁珩,都仿佛没看见一样。
“卿等有何事上奏?”景帝和颜悦色地问道。
一个须发花白之人匍匐而拜:“臣闻圣人云‘佳兵不祥’,君子以盛德而有天下……”
铁珩微微抬头,看了景帝一眼,见景帝正含笑看着他,好像在说:看见了吧?铁珩低下头,艰难地把一腔笑意抑制在重重礼仪之下。
只听景帝清了下嗓子,呼唤身旁的内监:“给许太傅端张椅子来,叫他老人家坐下慢慢说。”
旁听了一番骈四俪六的文章,还有无数圣人之言,几个宰执终于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景帝似是无心地随口说起:“靖远侯从莫州带回一些除了役的老兵,都是身经百战,晓畅兵事之人,枢密院也要多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免得胶柱鼓瑟,闭门造车。”他转向铁珩,“卓如,铁骑随你进京那个能工巧匠,叫什么名字?”
铁珩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谁:“回陛下,他叫陈影。”
“嗯,叫他去军器监做个监事,剩下的人再慢慢安排。”景帝站起身,携着铁珩的手往后殿走去,“卿等退下吧。”
官家接见一个人多久,赏赐多厚,都是圣眷深浅的体现,景帝轻描淡写的几个举措,不动声色地把在朝中毫无根基的铁珩推到众人眼前,叫任何人不敢小觑。
帝王心术,真如匣剑帷灯。
景帝好似怕没人看见一般,也不乘玉辇,携着铁珩一路由迎阳门进了皇宫后苑,又登上高高的太清楼。
二人站在高楼的回廊之上,秋风振衣,高处不胜寒。
天色疏朗宁静,汴河两岸柳枝拂碧,那宽阔的汴水波光潋滟,犹如鱼龙闪光的甲片,衬着近处棱角分明的殿脊飞檐,更显得远山轻如淡墨。葱茏的林木郁郁苍苍,叶梢已经被秋意催出一些绯红,衬在一片深浅错落的青碧之上,更是清艳无比。
凭高俯视,汴河、五丈河、金水河、蔡河上的几十座飞桥,像一道道落入人间的彩虹,连接朱雀门外的酒楼,瓦舍,商铺和佛寺。那其间有数不清高扬的彩旗,低垂的珠帘,无不闪动着别出心裁的色彩。伴着相国寺暮鼓晨钟,潘楼街的声歌管弦,还有汴河上悠远的船夫号子,组成一幅无法描摹的瑰丽画卷。
铁珩曾在莫州无数次登高远望,他喜欢那里的浩荡山河,苍茫草野,充满大气壮美的秀树奇峰。可那种美太过寥落,太过清峭,而眼前这汴京风貌却美得动人心魄,充满了暖人心脾的脉脉温情。
岳朗一定更喜欢这种烟火人间的美丽。
“爱卿,你看。”景帝的声音也极尽温柔,“这,就是我卫国的江山。”
如此江山,如诗如画,怎不叫人心动神驰?怎不叫无数英雄竞相折腰?
铁珩一直到宫门快要下钥时才离开,几个内监宫女抬着箱笼,捧着木盘跟在他身后,里面装的是银浴盆,玉镜台,彩缎犀角,金银锞子……无数为新生儿三朝“添盆”之物。
宫阙外的庑房里,很多人探出头来,似有意似无意地看着他走过。
身为外臣得入皇宫后苑,已是莫大荣宠,更何况是这种与官家像挚友一样闲话家常的亲昵。
铁珩知道,不到明天早晨,这消息就会传遍朝野。
金水桥畔,站着一个穿紫色公服的身影,正是枢密副使安怀志。他仿佛随意出现于此,其实铁珩明白,他自己也明白,他是故意在这里等,看铁珩什么时候出来。
“安大人。”铁珩躬身向他施礼,一丝不苟。
“不敢,不敢,铁大人少年清发,云程万里,未可限量,哪里是我们这些老朽可以比的?”安怀志和蔼可亲地伸手相扶,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像铁珩杀了他女婿的样子?
铁珩微笑抱拳:“安使相谬赞了。”
直到行过金水桥,铁珩才看见一个自己人,李立清一脸担忧等在那,见到他不停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一切顺利。”铁珩微笑道,把手中的封套交给他,“喏,买房子的钱也省下来了。”
东西二府:宋代中央行政机构的中书省和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合称“东西二府”。《宋史·职官志》:“枢密本兵,与中书对掌机务,号东西二府。”
朱雀门的故事,发生于宋太祖赵匡胤和丞相赵普之间,见《湘山野录》。
TBC
啊啊啊,我也不知道我写了什么,先这样吧,凑合看。
网友评论
你写得那些衣服比我细致多了。👍😊
不是累死,是被朝臣的埋怨声淹死啊!
岳朗一定更喜欢这种烟火人间的美丽。
读到这句话,心里兀自一暖,不经意间心这么一跳,铁哥的情就这么显出来了,不着痕迹的思念最为磨人,最为疼痛呢!
隐忍的情绪,一直是你最为有力的武器,让人疼,让人惜,让人欲罢不能啊!
这番知遇之恩,铁哥要如何为报,期待后续精彩!
我也喜欢他这样低头抬头之间,时时刻刻会想念小岳弟弟,这样才正常吗!
至于后面怎么写,还没编好,还在想。
青色白合笔走偏锋,铁珩低声垂泪谢恩。
江山如画画中有神,穿越古今今古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