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死了！毕业后，我一定要去一个热带城市生活。”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小葵将身体裹在宿舍单薄的被子里，对我发着牢骚：“太讨厌这种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感觉了。”
毕业后她果真毅然决然去了深圳，找到了一个温柔的人相伴，长久地在那个温暖的城市留了下来。
虽然已经毕业数年，我的脑海里仍会偶尔浮现小葵说过的只言片语，而其中她关于未来的期许好像大都实现了。
小葵其实不叫小葵，因为她最喜欢的花是向日葵，便暂叫她小葵吧。
二
小葵是我们宿舍的老幺，身材好似弱柳扶风瘦瘦小小。她熟稔的处世之道和过于理性的思维方式常常让我忘记她的年龄。
在当时不谙世事的我看来，她的某些言论不止片面，甚至近乎功利。
她很少提到家里人，唯一一次说到哥哥的时候，她皱起浓眉：“在外面工作了两年完全没存下钱来，只会跟他的那帮朋友吃吃喝喝。”她大而深邃的眼睛直视着我：“如果非要用来吃喝，也应该结识一些对自己有用的人，对吧？”
我支支吾吾地不置可否。
那是大一，我们刚刚从繁重的学业中解脱出来，当时我心里想的也不过是吃吃喝喝罢了。
小葵则不同，她顺利地加入学生会，争取到与学院老师最接近的职位，兴冲冲地提着手包去参加有校领导参加的颁奖会，“也许能碰巧认识几个大人物。”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仕途什么的好像还很遥远，因此她的功利与积极显得与我们格格不入。
饶是如此，我与小葵还是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会在我跟风跑去无偿献血后，为我端来一杯温热牛奶；会在我经历失恋，变得自怨自艾时塞来手写的千字书信予我宽慰。
那封信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窥探到她的内心。她如此通透地看待生活与感情，理智得近乎冷漠。我不知道环境是何时开始像冰锥般造就了她的清醒与从容。
她的家境肯定是不富裕的，有好几次，我将多余的生活费借给她，她每个月都认真地将账目与我细细算上一回，尽量挤出钱来还上。
毕业以后我与她一直保持着联系，她跟我说毕业的第一年其实一直在还债，并且还未彻底还清。大学里除了我，她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债主。
我调侃着理解她的意思：“也就是说你大学的时候借了十屁股债，这一年努力还了九屁股。”她笑得前仰后合：“对呀，最后还欠一屁股债！哈哈。”
我们谁都不想挑破这玩笑话里的辛酸。
我是在与她相熟很久后，才听她道出了一直不愿提起的秘密。
在她高中时期，一个鲁莽大意的司机夺去了她爸爸的生命，此后她经常半夜躺在学校简陋的上铺，看着黑乎乎空洞洞的墙壁彻夜难眠。
三
有人说，不管平时多理智，多冷静，成年人的奔溃往往只是一瞬间。
大三的一次班级聚餐，我与小葵并排坐着，那天她很开心。饭罢，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我和她手挽手谈笑风生地落后于大部队。我一时兴起，自夸是女生里力气最大，可以背着她走五十米。而后我果真背起她，吭哧吭哧往前走，耳边传来她爽朗如孩童般的笑。
一切都是那么平常，直到那笑声戛然而止，转而变成了一声悲恸的呜咽。
我不知道发生何事，惊慌失措着赶忙将她放下。她将头彻底埋进膝盖，缩成一团哭了起来。
起初是压抑着的哽咽，渐渐变成了豁出一切的哭嚎。
我连同身侧的两个男生均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那几秒钟发生了什么，只能徒劳地劝慰她。
过了好一阵她终于恢复平静，断断续续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是觉得…那个对我最好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瞬间明白，“那个人”指的是她的爸爸。
也许我背起她，让她想起了童年爸爸带她嬉闹的快乐往事，而这个疼她爱她的人永远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四
爸爸去世后，小葵其实还有妈妈和哥哥。妈妈长年在外打工，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为子女操着心。但小葵的妈妈也像天下某些母亲那样，把大部分的爱独给了哥哥。
爸爸留下的遗产本应该有一半供小葵读书花销，但妈妈擅自认为哥哥买房娶媳妇是更重要的事。
妈妈为哥哥买的房，在小葵念大三的时候争分夺秒地建好了。接下来的暑假，她盯着工人们装修完毕，从寄居的舅舅家搬进了新房，空荡荡的房里只有一张旧床和几样简单家具。她往床头柜藏了一把水果刀方能入睡，“保安不是有备用钥匙吗，担心会突然闯进来。”
她每次说一些在我看来很了不得的事的时候，嘴角都带着笑，让我误以为她说的不过是吃饭穿衣般的小事。
大三即将放寒假的时候，小葵接到妈妈的电话，告诉她哥哥归家的日期，嘱咐她提前一天回去，把新房的被褥晒得暖暖活活，干干净净的，好让哥哥一回家就能睡个好觉。
我好奇问道：“那你头天晚上睡哪儿？”
“说让我随便睡一下。”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一开始我理解不了她说的“再也没人对我那样好”，后来小葵妈妈如此堂而皇之的厚此薄彼，论证了这种可能性。
父亲是对她最好的人，就像她的太阳，而她的太阳陨落了，她就这样在荒凉的黑夜独自行走。所以她喜欢向日葵，努力向着阳光盛开的花儿。
当年她说的各种各样的话，我向来觉得不至于此。但之后细细想来，自小养尊处优的我，从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
就像她执拗地宣称要离开家乡去深圳定居的时候，我想的是，冬天只要躲在温暖的家里就好了，怎么会有人因为怕冷就背井离乡？
直到毕业第一年春节，我正舒舒服服在家里享受过年的悠闲，收到她发来的消息，得知她在大年初一与妈妈吵了一架——妈妈嫌她过年准备的孝敬钱太少。
她在家附近的麦当劳呆坐了两个小时，妈妈与哥哥谁也没有出门寻她，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
原来，她想要躲避的并不只是家乡字面上的严寒。
五
人生路上，她犹如寒鸦孤星，无枝可依。所以她想要多结识对她有用的人，为了变得强大，她必须主动寻找更多的助力。
她将生活赐予的辛酸深藏心底，不愿轻易与人吐露。因为这个世界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不理解的人把她的努力当成功利与矫情。
没有谁能完全与谁感同身受，于是我们渐渐学会不轻易在人前叫苦。
高中时她往宿舍墙壁贴上一朵大大的金黄的向日葵，成了独属于她的夜晚的暖阳。
她往心里装着那些阳光走了很久，尽力装作和我们一样寻常，甚至更积极地面对生活，默默隐藏了那份黑暗。
但终于在某一天，残存的美好回忆使她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
这种歇斯底里是可喜的。
我认为每个人都应当有一次歇斯底里痛哭的经历。
我们必须承认，人在现实面前总是那么羸弱，我们本就不需要独自背负。
成年人的奔溃从来都不可笑，再坚强的内心也总会被美好的过往、温柔的话语打败。
只要始终心怀希望，冬天的向日葵终有一天会盼来盛夏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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