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坑和西坑中间有一条长长的土冈,规规矩矩的把两个村子隔开,从上空看,像个鸳鸯锅。
两个村子的居民却不像鸳鸯锅里汤,他们世代通婚,打断骨头连着筋,连坟地都起在一处,就在鸳鸯锅的正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成一片。
秋冬往复,一年又一年,土冈静静地立在那里,东西坑之间鸡犬可相闻,可谁也看不见谁,抬头一望,光秃秃的冈上一览无余。
从今年春天开始,有一头狼,每天从土冈上经过,天亮由北至南,天黑又从南边回到北边。村民们猜,它应该是在北边的老坟里安了家,白天是去南边的草甸子里找吃食,日子一久,大家未免觉得不大自在,这么个凶物老在家门口转悠,丢两只牲畜是小事,人的性命要紧啊,尤其是那些喜欢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怎么能叫人放心?
西坑有个年轻屠户,姓牛,在家排行老四,大家都喊他牛四。小伙子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从见到那头狼,就老想着为民除害。
牛四不止一次跟他爹提议:“不就这么一头狼嘛,咱在冈上扔个夹子,直接打死得了,省的一天天提心吊胆!”
牛四爹说:“可不敢这么草率!你看是一头,实际上它们是一群,平时都两三头一队分散着,遇到事情一嚎,就都聚过来了。这一头单独活动嘛,倒是少见,可也保不齐它的同伴就在附近。你下夹子,一下子夹不死它,再把狼群招来了咋办?”
牛四说:“那就在冈上扔二斤猪肉,下了药,药死它!”
牛四爹嘬了一口土烟,隔了好久才轻轻吐出,不大肯定的说:“就怕这畜生不上当啊!嘿嘿,这玩意奸的很,报复心还强,就怕……”
话没说完,邻居潘二嫂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四兄弟,臭小不见了,你帮嫂子找找去啊!”
牛四爹哼了一声:“青天白日的,十二三的半大小子,还怕他丢了咋的?”
“不是啊叔,今儿早上吃完饭,几个小子来找臭小玩,几个小兔崽子不知深浅,在那商量着去打狼,被我骂了几句,小崽子们就嘻嘻着跑了,这不到了晌午饭点了,都没回来,我刚去那几家问了,也都不见人影,哎呀!肯定是去北边了,我家男人又不在家……呜呜呜呜……这可咋办?咋办啊!”
牛四抄起一把杀猪刀,边往外走边说:“行了嫂子,我去看看,你回家等着吧!”
刚出院门,就看到前头几个抄着家伙的汉子,正是臭小几个玩伴家的大人,有父兄,有叔伯。牛四赶上去,同大伙一起朝坟地赶去。
没走多远,看到几个孩子拎着棍子从冈上有说有笑的下来了。
金宝爹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得金宝一屁股瘫在地上,扁着小嘴不敢哭出声。
肉球他哥拎着肉球耳朵问:“你们特么跑哪去了?”
肉球嘻嘻的笑着说:“没去哪没去哪,就在冈子上玩了一会儿,这不都好好的嘛!”
哥哥又在弟弟上踹了一脚:“玩!玩!玩!不知道冈上有狼吗?就你肉多,碰上狼先吃你!”
大人们赶着一群孩子,打骂声夹杂着哭喊声,各回各家了。
几个粗汉子,谁也没注意,有俩孩子的棍子上有些血迹。
第二天一早,东坑那边有人来报丧,说是马倌赵歪脖没了。
赵歪脖是个天生的残疾,家里又穷,四十多了还是光棍,村里可怜他没家没营生,就让他管着给村里喂马。赵歪脖没啥本事,就是一门心思干活,勤快,不偷懒,冬天半夜不管多冷,都起来给马添足草料,从不含糊。
赵歪脖死也死在勤快上——半夜被狼咬死了,和村里的十几匹马一起就伴上路,活着喂马,死了还接着喂马吧!
他没个亲人,这一死,哭的人还不少,有的是可怜他,有的是害怕。赵歪脖的死状太惨,男人们看了都腿软。一个小孩不小心看了一眼,回去就吓出高烧来,躺炕上直说胡话,哭一会,喊一会,孩子奶奶急得直给菩萨磕头。
牛四爹蹲在门外台阶上,耳朵里“沙沙”的,是牛四磨刀的声音,一边磨一边还嚷嚷:“×!我去宰了这畜生!早该听我的,白白送了个老实人的命!”
牛四爹瞅着院子里的沙果树,苍绿的树冠下面,偶然飘落几片黄叶,草丛里的蟋蟀们叫的也不是很欢了,秋天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可是,草甸子上肯定还没有到找不到吃食的地步啊!怎么突然会袭击村子呢?
“老四,你去潘二家把臭小叫来!”
牛四一愣,老爹向来是不大稀罕孩子的,怎么突然叫那小崽子?
牛四爹回头一瞪眼,牛四才回过神,“哦”了一声,把刀扔下,大步走了。
“臭小!”
“诶,爷爷。”
“你和金宝、肉球他们,昨天去哪玩了?”
“没……没去哪啊,就在冈子下面跑了一会……”臭小背着手,低头瞅着脚尖,脚尖也不老实,偷偷碾着脚趾头下面的一颗小坷垃。
“大点声!”牛四爹突然喊了一嗓子,吓得臭小一哆嗦。
“我……我……我……”
牛四爹盯着臭小的眼睛问:“哼!你们是不是去坟地了?”
姜是老的辣,臭小到底还是个没经事的娃娃,大人脸一耷拉,立马把嘴边那不高明的瞎话咽回肚子里了,牛四爹没动一个手指头,就把事情问明白了。
原来,几个小孩儿昨天在坟地找到了狼窝,掏出两个小狼崽儿,肉球楞呛呛的,直接下棍子把一只敲蒙了,他一带头,一群小蛋子七手八脚齐上,真把两只狼崽儿打死了。小蛋子们开头逞强,想着邀功,就拎着死狼崽儿往回走,到冈上看到家里一群大人抄着家伙,气势汹汹的过来,立时就怂了,顺着冈东的土坡,偷偷把两只狼崽的尸体扔了下去。
牛四爹心里一凉:“赵歪脖死的冤啊!”
老狼一定是循着气味找到了两只狼崽,以为是东坑的人做的,按照它们的脾性,一定要报复,所以半夜起来喂马的赵歪脖成了最先受到攻击的对象。
牛四爹没跟臭小说这里面的利害,只是照孩子屁股踢了一脚,叫他滚回家去了。
吃过晌午饭,两个村几个管事的聚在一起开会,商量打狼的事情。牛四爹也来了。
牛四爹把几个孩子做的事情一说,东坑的人不干了:“这不欺负人嘛!你们干了好事,倒让我们抵命?什么事啊这是?”
牛四爹也不抬眼,懒懒的说了一句:“咋?把那几个小崽子扔狼窝去抵命吗?”
东坑的人一下子哑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牛四爹又说:“赵歪脖死了,谁也不好受,论亲戚,他爷爷还是我远方表舅呢!哎……”
西坑村长趁机把话题拉回来:“对对对,还是想办法把狼除了是正道。”
东坑村长说:“既然这事是你们西坑的人惹出来的,你们就出个好使的人吧!”
西坑的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还是牛四爹最先反应过来:“杜瘸子?”
所有人都撇着嘴摇头,有人说:“找他?还不如咱一人拿两把砍刀上呢!”
东坑村长说:“几把刀能抵得上他杜瘸子一杆枪啊?”
那人冷笑一声,又说:“得请的动再说吧!”
冷场……
所有人都看向牛四爹,牛四爹假装没看见,只顾抽烟,一袋烟抽完,在炕边磕了磕烟锅子,背着手就出去了。临出门放下一句话:“管去不管成。”
杜瘸子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自己会攒枪,枪法还好,就是脾气怪。
也不怨他脾气怪。杜瘸子的爷爷是地主,文革的时候他爹被整死了,杜瘸子的右腿也是那个时候被红小兵们打瘸的。
牛四爹十几岁的时候是给杜瘸子家干活的,他并没有觉得老杜家像大字报上写的那样,是作威作福的万恶旧势力。相反,老杜可怜他年纪小、家里穷,除了工资照发,还经常额外接济些财物给他家。那时候,牛四爹的老娘经常跟牛四爹说:“一定要知恩图报。”
红小兵们欺负杜瘸子(那时候他的腿还没瘸,只是人们忘了他的名字)时,牛四爹拎着给媳妇买的产妇红糖正走到当街。牛四爹往前冲了两步,看到红小兵们凶恶的眼神,心里就发了毛,抱紧了那半斤红糖,低着头就赶回家去了。
天黑以后,牛四爹包了一些别人随份子送过来的点心,偷偷溜到老杜家,看到孤儿寡母正抱在一起哭。
“婶儿,咱家也没啥好东西,这些点心给您和孩子吃吧。”
杜婶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该说啥,低头搂着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哭的有气无力,牛四爹伸手一摸,孩子额头滚烫。
“婶儿,孩子病了,赶紧送医院吧!”
“孩子腿折了,莫说我们没钱,就算有钱,人家能给我们看病吗?就让我们娘俩在这等死吧!”
牛四爹想起老娘说的“知恩图报”,又想起白天在街上自己见死不救,脸一红,心一横,冲出去拽了个大夫回来。
好在那个大夫也知道老杜是个善人,偷偷给孩子看了病,烧是退了,可是腿却没治好,从此就成了瘸子。
以后的日子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过了些年,杜瘸子的娘也没了。他残疾,干不了农活,无以为生,生产队长鼻孔朝天的给他分配了个看牲口的活儿,他只顾低头擦枪,眼皮都没抬。
“你弄支枪干啥?”
“……”
“我特么问你话呢!你个地主崽子!”
“……”
生产队长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抬脚就走,“梆”的一声,忽然头上一凉,帽子掉了,捡起来一看,窟窿上还冒着烟呢。他回过身,想把帽子摔杜瘸子脸上,却看见杜瘸子的枪杆往下一压,对准了他的右腿。生产队长眼中的阴沉变成了恐惧,想起了自己当红小兵时的那些事情,没由来的右腿开始抽筋。杜瘸子又低下头,开始擦枪。生产队长战战兢兢的转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从此,杜瘸子也不要工分,每天一瘸一拐的跑到草甸子上打野味,这么些年,倒也没饿死。后来生产队也没了,有时候村里也会有人拿粮食跟他换野味,他不拒绝,但是从不跟人们说一句话。
牛四爹把闹狼的事情跟他讲完,问他:“这事你能帮忙不?”
杜瘸子望着草甸子,抿着嘴不吭声。
牛四爹又说:“当年是大家对不住你,这会子又跟你提这个,也是没啥道理。得了,我们自己想招吧!”
牛四爹站起身,又看了一眼杜瘸子,心中不知怎么的,疼了一下子。然后,牛四爹就走了。
当东西坑的村民们抄着家伙在冈上集合时,有人突然喊了一声:“看!那是杜瘸子吧!”
是的,杜瘸子,他拄着枪杆,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坟地边上的几排白杨在秋风里不情愿的脱着干叶,“哗哗哗”,渐渐隐去了那个倔强的身影。
一干村民长舒了一口气,提溜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跟上去,咱不能让他一个人冒险。”牛四一招手,拎着尖刀,大踏步追了上去,后面的人也都跟了上来。
眼见着追上了,杜瘸子突然转过身,沉声说了一句:“都回去!”
许是很久没有发声,那个声音又沙哑,又生硬,在满是坟头尘土的秋风里,那么阴冷,仿佛是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大伙定在那里,看着杜瘸子转身又往前走了好久,才有人说:“是啊,不能去这么多人,狼那么狡猾,人多了肯定躲起不出来!咱们还是回去吧。”不知道他是怕狼,还是怕杜瘸子。
牛四瞪了那人一眼,说:“要回你们回,我得去!他都那么个样了,你们……哼!”
没人附和,而且已经有人开始往回走了。
牛四不管了,一个人继续追。
趟过一片灌木丛,牛四看到杜瘸子正在挖坑。牛四抢过去,杜瘸子没防备,被他夺过铁锨。
牛四说:“叔,你歇着,我来!”
杜瘸子一愣,也没说啥,真就靠在一旁闭着眼歇了。
不一会,牛四挖好了一个大坑,问杜瘸子:“叔,你说,这陷阱怎么弄?”
杜瘸子指了指麻袋。
牛四打开麻袋一看,是两只狼崽的尸体。
“叔?这是干嘛?”
“埋了吧!”
杜瘸子的声音有些悲凉,牛四虽然不懂,却不忍多问,认认真真的把麻袋放进坑里,认认真真的填好了土。
做完这些,天已经有些黑了。
牛四突然跳起来,抄着铁锨护在杜瘸子身前——那头母狼就站在不远处,一纵身就能扑过来。
“让开!”杜瘸子命令道。
“知道了叔!”牛四闪在一旁,给杜瘸子让出架枪的地方,却听桄榔一声,杜瘸子的枪掉了!
牛四赶紧把枪捡起来,递给背后的杜瘸子,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头狼。许久,杜瘸子都没把枪接过去,牛四不禁回头一看。
杜瘸子正坐在刚填好的坑边,一只粗糙的老手摸着地上的新土,另一只手,在……在召唤那只狼!
牛四端起枪,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用,立时又扔到一边,拽出自己的尖刀,紧握在手里。
“杜瘸子!你是不是疯了!我特么不想陪你喂狼!”
牛四一边颤抖,一边喊着话给自己壮胆,一边朝回路退过去。
狼慢慢走过来,牛四诧异,他居然看到狼的眼睛里满是悲伤,那种悲伤,杜瘸子眼里也有,一模一样。
狼走到坑边,嗅着跪下来,匐在杜瘸子脚边,它的眼睛有点湿。
狼哭了!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牛四大喊一声,逃走了。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见过杜瘸子,那只狼也再没回来过。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渐渐的,忘记了那头狼,忘记了杜瘸子,忘记了很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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