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李白
01
李白写行路难的时候,依然用得起金樽盛清酒,朝中还有一批高管粉丝没有忘记他。可他依然气苦,写下《行路难》三首。我觉得这三首诗更适用于职场小白,他们初入社会,一无所有,才是真正的行路难。
我经常念叨这几句的时候,正在一个大型国企的车间里发懵。那时大学还包学费包分配,毕业之后要按系里安排进指定单位,否则自掏腰包五千块方可自主择业。我没有五千块钱可以自赎,只好乖乖来这个工厂报道。
车间工段长几句话讲完当日的工作安排,然后指指我,“你先学着。要不这样,今天你跟阿杰上床。”
我又惊又气,“你,你,你,什么意思?”
阿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工具包,“他的意思是你跟我上船。”
我一边走一边发牢骚,“我上船能干什么,给你递工具?我跟工段长说了,我是学审计的,不是学轮机的。这堆工具,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真是命苦,来到这个鬼地方!”
阿杰说:“牢骚太盛易断肠,我觉得这鬼地方很好。看路看路,这船你上得去吗?”
未造好的船泊在船坞里,目测有两层楼高,这还只是两万九吨的船。只有一根几十米长的独木板搭在船舷,大家都若无其实 “咣咣咣”地大步走上去,那根木板跟着颤颤悠悠。木板底下,是蓝绿色的海水,深不见底。
我吸了口气,问:“你们学校女生也上船吗?”
阿杰说:“别的系我不知道,我们船体系的女生穿高跟鞋都能上去。”
我不想被人笑话,跟着阿杰往上走。迈了几步,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殉职。索性站住不动,没想到停下更难掌握平衡。阿杰回头看看,二话不说,一把拉住我的手,快步走到头。
坐在船舷边上的时候我依然脸色煞白,手心全是汗。阿杰说:“看来你真不是船院毕业的。”
我说:“我是财院的,大哥,财院。”
其实人事部知道我的专业背景,他们还是坚持形式主义,让我在轮机车间待满三个月。部署国企,万人大厂,就这么欺负你,怎么着?还好没人让我上船了。工段长依然不明白审计和轮机的区别,但他说全厂每年只有一个死亡指标,不能被我浪费了。
阿杰不许我叫他大哥,要我跟别人一样,叫他阿杰。他大我四岁,我们是同一届分来的大学生。不一样的是,阿杰满心欢喜地来到这个工厂,轻轻松松和大家打成一片。他连科研课题都筹划好了。每天上船工作,对他来说相当于去实验室采集数据。
我的工作沦为收拾车间休息室。闲来无聊,我就把休息室的桌椅擦干净,每个挂钩给贴上名字,把大家的工作服挂好,再把所有工具大致分类。
中午时分,大家回来吃饭,工段长大喝一声:“嗬!来了个田螺姑娘。”
工人们其实很好打交道,他们欣欣然接受了我强加给他们的新规矩,开始整理内务,还默许我在休息室读书写字。唯一让他们不舒服的是,我坐在那里,他们不好放开了讲段子。
有一天,阿杰拿着一份地区的报纸给我看:“这个不是咱们厂的事情吗?宣传部的人还挺会写呢。”
我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给宣传部写的命题作文吗,写新船下水仪式的。什么时候发表了?怎么没人告诉我?我的名字去哪了?作者怎么是“宣传部集体创作”。这里每个字都是我一个人写的好不好。
阿杰不相信,“会计还会写文章?我再看看……别说,没准儿还真是你,你平时说话也是这个调调。这篇文章主题积极,可是不让人烦。”
宣传部的人到底有点愧疚,和人事部打了招呼,让我提前结束车间实习,进审计处工作。轮机车间给我一个简单送别仪式,工段长很惋惜:“你走啦?以后没人帮我记考勤发工资了。”
审计处里的人并不做审计工作,天天就是政治学习读报纸。处长找我谈话:“这里就你一个大学生,二十年后你就是处长,我已经上报了你当处长后备。今后几个月,抓紧解决D员身份问题。咱们也算半个军工企业,中层以上干部必须是D员。”
我什么都没做呢,今后二十年的道路都有人给安排好了。看着这些人每天在这里嘶溜嘶溜地喝茶看报,我感到无望。这种日子无论如何不吸引我。
02
宣传部为了提高新来大学生的凝聚力,搞了个英语口语竞赛,我也报名参加,闲着也是闲着。大型国企到底人才济济,我立刻发现两个英文说得像母语的大神。人家还是科技英语出身,每天忙着翻译关键技术资料出标书什么的,忙得不可开交。国企也是有干活儿的人才的。
口语决赛的时候头号大神去英国劳氏船级社出差了。阿杰也在现场旁听。由于山上老虎不多,我稀里糊涂拿了个第二名。阿杰过来祝贺我,“口语不错啊?教教我?”
我说:“你的发音习惯有问题,教也教不出来。你反正是用英文翻译资料对吧?不如别浪费时间练口语。”
阿杰说:“说实话也得婉转点好不好?看在你当了俩月田螺姑娘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对了,我们周末爬泰山,你来吗?”
这帮人,此等好事居然不叫我。他们说不敢去我的办公室,因为团委宣传那些科室都在附近。大家都是新人,厂里的内线电话我们也不怎么敢打,基本上是各部门大妈聊天专用。
泰山之行聚拢了一批新来的年轻人。我们坐上绿皮火车就出发了,就图它便宜。登山的时候,我才发现船院的同学们个个比我体力好。原计划下午从岱宗坊出发,晚上到山顶过夜,第二天早上看日出。走到中天门的时候,我已经很累了。大部队都走了,只剩阿杰和另一个朋友小芳陪我,他俩还给我买了根拐棍拄着。
小芳建议我坐索道上去,她和阿杰步行上山。我要看沿途的碑刻——武则天的无字碑怎能错过?所以坚持走着上山。阿杰无所谓。争论半天,还是我们三个一起慢慢走。快到玉皇顶的时候,我只记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大车店里,金庸小说里武林群侠打尖儿那种。只记得灯光昏暗,床铺是用稻草铺的。小芳睡在我脚头,身上盖着件军大衣。同款大衣我也有一件,基本看不出颜色,味道复杂得很。一扭头,对面床上还有个进香的奶奶,香袋搭在床头,奶奶的呼噜声甚为响亮。
我赶紧出门查看。门口有团篝火,阿杰一个人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用热灰烤土豆。已经是凌晨两点,我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土豆都烤熟一批了。我俩围着篝火聊天,说起各自大学里的趣事,乐不可支。
山路上依然断断续续地走着行人,有人几步磕一个头,一路艰难前行。他们的表情真挚又虔诚,看得我肃然起敬。
凌晨时分,我们大部队全体人员一起成功登顶。站在玉皇顶,看见红日喷薄而出的场面,我觉得累死也值得。
从泰山回来,我发现大事不好。阿杰每天早上堂而皇之地买了早点在女生宿舍楼下等着,宿管大娘像大学宿舍的大娘一样声音洪亮,吆喝我去拿。他认定了我是低血糖,每次殷切嘱咐我吃完。
总这样吃人嘴短不是个事情。我约了阿杰出去把话说清楚。
阿杰直截了当,“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说:“吃了你几个糊土豆,不至于就定终身吧?”
我们当时坐在入海处的码头。阿杰接下来的话差点让我掉海里,“我是认真的。你是我的初恋,我希望只恋爱一次。”
我脱口而出:“责任太重大了,我不想耽误你终身啊。” 说完觉得哪里怪怪的,这不是小说里书生对小姐的台词吗?
阿杰答应给我时间想想,同时暂停早餐攻势。这时候,夕阳西沉,眼前的大海水天相接,海面上一片金光灿烂,美得让人惊叹。可惜周围的人都忙着钓鱼,无人留意美景。
阿杰指了指远方,“这个景色让我想起《行路难》,我背给你听。”
后来我知道这个理工男不止会背《行路难》,更爱《蜀道难》,我们共同喜欢的文人便是青莲居士。
阿杰得意地问我:“没背错吧?” 我说:“改主意了。我每周见你一次,就在这儿,怎么样?”
这种约会未能持续太久。一来海边越来越冷,二来我俩都越来越忙。
工厂接了一个新订单,船东是加拿大人,需要一个全职翻译。他的船吨位太小,只能算私人订制游艇。科技英语大神们都忙着重点项目。工程部想起来上次英语竞赛有个第二名,似乎还能对付两句。我就这样被排上了用场。
加拿大船东叫鲍勃,退休前是民航机长。身高一米九,表情严肃,凡事较真。这艘游艇预计造价一百万美元,用的是他的毕生积蓄,为此老婆跟他离婚。他似乎并不后悔,一定要圆他的航海梦。此人有个一绝招,从不迷路。他只要撇一眼天空,立刻报出行进的方向是东经还是北纬多少度。据司机说,从无差错。
鲍勃跟我打交道得时候无比困惑,他要我带他去买点水果,“fruit” 这么简单的词汇,他居然要重复三遍。后来他听说,就我这水平也过了大学英语六级,不禁对整个中国的英语教育体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我没空再去海边见阿杰。当务之急是搞定鲍勃,否则我就得回审计处继续喝茶。
生活中的常用词还是容易的,说过一遍,再不会忘。那些词汇本来就在脑子里,只是拎出来激活一下。我头痛的是科技英语词汇,那些和船舶制造相关的词汇我没接触过。那会儿没有谷 歌和百 度,我只好到处搜寻科技英语课本。可恨的是,这群刚分来的大学生大多把专业书处理掉了。
有天傍晚,我正在焦头烂额背单词,又听到宿管大娘叫我。阿杰在楼下等我,递给我一个本子:“这里也就一千多单词,再多鲍勃也问不出了,他毕竟是门外汉。你把这些词搞清楚,对付他够了。”
我无比感激,“谢谢你!”
“我帮自己老婆,不用客气。”
我说:“我什么时候嫁你了?连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有把握吗?”
阿杰说,“我对自己有把握。第一次拉你上船,我就觉得要照顾你一辈子。反正,我看见你就高兴。”
理工男的情话果然像数学公式一样明确直白。迄今为止,我走过很多路,也见过许多人,各式各样的海誓山盟也算听过几句。但是,再没有人跟我说:“我看见你就高兴。”
阿杰说明天动身,跟总工去日本大阪几个月做科研课题。我答应他,等他回来。
03
我相信做鲍勃的乘客是很幸福的事情。这个一板一眼的机长凡事苛求完美,开飞机必然安全准点。说是给他做翻译,其实一直是他在教我英语。这句话应该如何表达,那个词如何发音。练“a, an, the”都不能出错儿。
头几个月属于借调,我只拿审计处的基本工资,工程部那里一分钱报酬未付。我懒得计较,如果我去找个英语私教,谁比得上这个较真儿的鲍勃?
刚开始鲍勃还念叨着,熬到工程部的专职翻译回来,就可以换人了。估计他一直忍受着我这个不专业的翻译的不专业服务。实在无法表达清楚的时候,鲍勃会仰天发呆几分钟,长出一口气,然后画个简笔图示意。后来他的图真是越画越麻溜儿,线条日益完美流畅。
一个月以后,我已经可以熟练运用新增的专业词汇了。三个月之后,鲍勃已经不再打断我说话。我们甚至可以开几个小玩笑了,说完即笑,不用解释那种。
工程部通知鲍勃,专职翻译有档期了。鲍勃一口拒绝,而且替我力争,要他们每个月付我奖金三百元。那时我自己的工资条上也只有区区三百元。
鲍勃说:“你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希望你不要浪费自己的潜能。如果你想去加拿大留学,我愿意给你经济担保。”
我最终婉转拒绝了他的好意。担保只能帮我拿到一纸出国的签证,我出去之后做什么?留学费用从哪里来?总不能事事都去找鲍勃。那时候,中国的大门已经打开,大批外企纷纷来中国开疆拓土。我觉得最好的发展机会在中国。
我开始频频出去面试。简历是鲍勃给改的,他很高兴终于可以帮到我。然而我屡屡碰壁。第一份工作是最难找的,同时有时最·关键的。起点要足够高,才有可能走下一步。
每次失败回来,我只能默然对着大海发会儿呆,脑子里读一遍《行路难》。的确很难,难到总也看不到“直挂云帆济沧海”。看着大海,有时候会想起阿杰,这小子会不会在日本吃生鱼片吃美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就算他在又怎样,我还是得靠自己。那就继续面试,此所谓屡败屡战。
鲍勃的项目做好回国了,我也回到审计处。从繁忙的日子回归无聊,我越发觉得,这种一眼能望到生命尽头的日子等同自 杀。
这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里头的嗓音清亮如百灵:“我是M公司的,你已经被录用了。两个星期之后报到,书面offer (录取通知)我们会寄给你的。”
M公司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一直记得接到电话那天狂喜的心情,仿佛整个世界的大门都打开了。
阿杰从日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办妥了离职手续,开始在M公司上班了。M公司是一片新天新地,有无数的新东西要学。日子一天一天像飞过去的。
几个月不见,看到阿杰既高兴,又有一丝陌生。似乎过去几个星期忙到没空想起他。
阿杰的项目做得不错,苦心搜集的现场数据都献给总工发学术论文用了。总工一高兴,承诺下个项目还带他。两三周后他去上海兄弟工厂参加一个JUN工项目,保密程度极高的那种。
阿杰很兴奋地憧憬,“五年之后,我应该可以在国家级刊物发表论文。那我就可以带你去北京发展了。”
我说:“北京我也喜欢。然后呢?”
阿杰很惊诧,“还要然后?你觉得进京很容易吗?”
我当然知道进京有多难,何况是两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年轻人。阿杰背后有几个大妈盯着,恨不得立时把自己女儿嫁给这个踏实上进的好青年。
可是,我就是挡不住自己想想这个“然后呢”。鲍勃的加拿大经济担保我没要,因为实在太没底。但是M公司会给我无数的机会,我可以走出去看看,经历不同的国家,体会不同的文化,再最后决定生活在哪里。多年之后,我听到一个简练的说法:“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
阿杰不想去看看,除非是出公差。他的专业涉及J密信息,办普通因私护照都困难。
他也神色黯然,“北京,甚至上海我都能陪你;可是出国——我总不能靠女人过日子。我的专业,出国后没有用武之地。”
阿杰抱怨我老是担心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为什么不能享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我说:“长痛不如短痛,还是那句话,我害怕耽误你。”
分手的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神。长痛不如短痛,其实也适用于我自己。
我到底离开了这个我分分钟都想走的地方。没想到的是,我也必须离开一个可能不想离开的人。以后行路依然很难,我既然做出选择,那就得硬着头皮,独自前行。
多年之后,偶遇旧友小芳。历数往事之后,她终于提起阿杰:“他完成了几个大项目,早带全家去北京了。” 我上网查了查,阿杰确实一直在国家级专业期刊发表学术论文,我希望他没有用手下年轻人的数据。
也许我当时的决定一直就是对的,我一直在做想做的事情,没有错过任何职业发展机会。而做了总工的阿杰,未必有心情一直给我准备早点。
不管怎样,我感谢他当年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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