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桥镇”占地不大,镇上青砖小瓦建得一水儿硬山屋面、矮挞子门的三间五架,笼共(总共)也不过24巷。
巷道大多以姓氏命名,诸如“罗家巷”、“王家巷”、“丁家巷”之类。只新建的“南洋里”例外,是从架在镇西头运河上的一座“南洋桥”得了名。
每年逢了七夕,幼年家秉总爱躺在自家祖母怀里遥望远空里浩瀚的银河,看云彩变幻、流星璀璨。幽深苍穹里的一座鹊桥,是时光的联接、是空间的跨越、是此岸到彼岸的灵魂牵引、是天上人间的深情传递!
家秉觉得,只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就囊括了这世间一切关于“重逢”的殷殷期待和美妙畅想。
“鸿桥”始建于北宋年间。石彻的拱桥如温润弓月横卧在永丰河上,历经过千年烟雨、万般飘雪;聆听过微风穿柳雾、夜露凝乡思;熏染了春柔桃红、冬肃梅白。
桥上竹匾里丝线泛彩,提篓里胭脂漫香,木箱里米团糯白,瓦缸里清酒澄亮……更有那眷美如花的女子,轻盈盈走过来,颦笑间眉目含情,娇羞处仪态柔婉。
桥下的碧波里风摇浪、云追月,春闹鸳鸯戏东风、冬傲腊梅俏暮残雪,六月的荷叶田田、十月的莆苇苍苍。
镇上有曾下南洋谋生的人家发达了,早几年回乡捐建了运河上的这座“南洋桥”。仁钰领了伙计从佘家庄里推来十八车白面粉贺了落成大礼,平整开阔的桥面上,鼓乐暄天,鞭炮齐鸣,少年家秉随着父亲一道敬了天神河伯。
桥上站的还有南湖村的陈家太爷、黄家堡的黄家兄弟、三里坡书房里的丁先生、松露寺的大和尚、东狱庙里的老道士、绸缎铺子的东家、糕点斋坊的掌柜……体面的长衫大褂搭银链子、软底的仙桃口布鞋镶白滚条,相互里作揖、躬身、道喜!
卷裤脚的长工佃农从四道(面)八方的村子里涌到桥下看热闹。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坎坝一直挤到了水脚沿边,更有那些图视野开阔的、干脆拎上草鞋打了赤脚往河里头趟进去几尺。年轻的口里头先忙着挨个儿数数定桥的桩,年长的心里头则反复盘估着耗去了多少银钱。
“南洋桥”上的少年家秉第一次俯看这运河里波涛款款向前,似一条蜿蜓浮动的清亮玉带飘向天际,心底里不由得冲出些豪情。是的,是征服的豪情、续写的豪情!
这勾勒过两岸农田的锦绣画卷、流淌过万千民众悲欢忧喜的运河啊,它是深情的历史吟诵、是跳动的岁月脉搏;它承载着绵绵不绝的苏中精神、生生不息的平原期翼……
亮日子(月亮)贴近了中院枣树的枝桠,新蒜泥油辣子拌上井水镇过的凉面片最能提神。
仁齐的嗓门儿总像是开了锣,“嘿,今儿爷几个总算得是见了大世面哩!那桥面上南北可并排走上五辆山车,花岗岩彻的桥墎子……”
仁浩不留神呛了一粒辣椒籽儿,咳得眼眶里滚了泪珠子。赶紧灌上一海碗面汤,手背两下里抹了嘴角,也顾不得喉咙里嘶嘶的疼,“码头成了镇上顶大的,上坡的台阶也铺得考究。紧岸上(岸上离得最近)秦家的蜡烛铺子这下可算是沾了大光,一年里不晓得要省下多少上卸的脚力钱喽!”
仁立的脾性慢,不自觉便计较上了时间功夫,“那河西边黄家堡的老少原先绕道儿去镇上,一天一个来回还要起早贪黑。也有舍得的给上两文坐了‘三麻子’的竹筏子渡河,到不了河心便要颠得肚子里翻江倒海!”
仁群听得好笑,转身便拿他好一番消遣,“明儿个仁钰还能叫你歇一天,你定要去那桥上来回走上一个晌午,也好过足了瘾……”
亮日子挂到中天,清柔的月光透过天窗,银丝般洒在床前。女人睡不着,“镇西头的如今都从那洋桥上往来,摆渡的‘三麻子’要拿什糊口哩!”
仁钰侧过身子,缓了半天才回上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糊口的路还能堵了!”
“三麻子”生得奇异,额角两边的太阳穴偏鼓出来牛眼珠大小的肉瘤子,半侧右脸上凹进去三颗铜钱大小的麻点子;肤黑似炭、唇赤如火;身高六尺行如风,背厚八寸力千钧。
没有人愿意去探究“三麻子”打哪里来,固然也没有人愿意把心思花在这运河上某一天突然冒出来的竹筏子上。
“置身事外”本就是鸿桥镇里外大众一贯坚守的处世原则,若是这处世原则再沾上点寺庙、祠堂里的香火气,长久了便就能升华成人人推崇的“境界”、“品德”、“修行”之类。
同在水上讨营生的“船老大”却是留了心,如今在院子里只消得喝到半酣,除了他那早已离世的婆娘张桂花,口里头总归还再要念叨上几句“三麻子”,“也是个苦命的,若是能有个安稳去处,怎肯孤身离乡地在竹筏子上漂……”
“三麻子”卷了裤脚边成了鸿桥镇上头一个“站洋桥”的。有找上桥来的生活先估算作价,屋里头繁琐杂务按天日时辰,码头上打包装卸计重量数目。
只不过三、五载的光阴,“站洋桥的”(站在南洋桥上等活计的人)竟成了气候(规模)。农闲抽空打零的不作数(除外),但平日里正常在桥上站的就足有数十人之多。
人一旦得机会从了众,大多会成了团、伙、帮、派。力气大,有经验头脑的“三麻子”自是做了领头的,身边围上来一群想着接活图便利、干活寻依靠的。
在鸿桥镇,成了气候的便再容不得小觑 。运河沿岸,兹是有夜半啼哭的三岁奶娃子,当娘的张口只需得一句“三麻子来了”,就立刻能息了各种闹腾;各村的长工佃农口里头更是“啧啧”地称了他作“人物"(称赞他是个“人物”,出众的);就连佘家庄里的老实人仁生也忍不住伸手竖了拇指,“都抢着跟在他后头,苦头(吃亏)自己担,甜头(好处)众人享。也不欺我个生人(新人),随时照应着!”
到了癸亥年七月初七,佘家庄的男人一个个领着娃儿去祠堂里乞了祖宗神明庇佑,女人们则在屋里头忙着拿七彩丝线引(穿)了针。
晚饭照旧是手擀面,米葱头切得精碎熬了黄豆酱做的鸭蛋花儿浇头,若是舍得往里头再淋上几滴小磨上的黑芝麻油,肯定要香掉了人的鼻头。
天黑了,家秉独自倚在廊下。院中的仁齐刚想着要上前招呼,一旁的仁群赶紧拦住,“这该是又想老太太了,心里头不得劲儿(难受)。”
东西二十房的大户找上门来时,仁钰家的正吩咐一众伙计往坛子里储七夕水。
东房的仁景开口先咒了王根浅,“那要断子绝孙的货,仗着肚里有点墨,撺掇着黄家老二玩出各种名堂(找名目、耍手段)来害人!”
西房的仁宽苦笑一声,“猪捐,米捐的不说,现下又变着花样地收税。今天从镇上拉回来几车粪,竟也拦着收了银钱,实在是没天理喽!”
“傍晚,王根浅带了十几个扛枪的又上了南洋桥,堵着要‘劳力税’、‘扁担税’、‘站桥税’……又怕闹狠了惹得乡邻的众怒,便挑那外来的‘三麻子’先下了手……”仁厚接下哥哥的话头。
听得仁齐恨不得咬断了牙,“奶奶的,‘三麻子’该领得一众‘站洋桥’的打折那几条狗腿子!”
精老实仁淳终憋不住开了口,“事端不正摊到自己头顶,谁愿意去揽旁人的是非。那一个个的还端着(举着)枪哩!”
“一个帮手也没有!”仁齐追问上一句。
“一个没有……”
夜深了,远空的银河依旧浩瀚,树上巢里的鸦鹊儿歇得正酣,烛焰儿却在窗纸上摇开了血红的花。
女人睡不着,“多苦的世道,逼得个六尺的汉子跳了南洋桥。他爹,那‘三麻子’可还有活路?”
仁钰愣愣地看着屋顶的天窗,缓了半天才回上一句,“这世道,谁知道呢!”
……
以后的许多年,横跨运河的南洋桥上再不见“卷裤脚”的;只每年逢了七夕,那卧在永丰河的鸿桥上总有竹匾里的丝线泛了彩。
亲爱的,若是等那晦涩的流逝、闪光的永驻,我总该是能得上一场“重逢”的欢愉!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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