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打杂小二
01
这村子几年前就衰落了，只见往外的走，不见回来的。
村东头有个姓余的人家，平日里是个好善的，儿女也出息，今天又是余老太爷八十大寿的日子，所以前些日子余家就张罗着请个戏班子来门前好好唱一场，热闹一场。
这在十里八村都是难得的罕事，一来看看排场，二来亲戚往来，热闹非常，三来，这村上都是些老人，没有哪个不爱听戏的，故此一大早余家的门前就零零散散摆了一地的小凳子。
这群人里面当属明珠老太最是懂戏，她年轻时候是个红极一时的花旦。只是后来嗓子倒了，就回了老家，就此安顿下来，唱戏也被搁置下了。
明珠老太虽然没有再张过口，那那个戏瘾是留下了，故此常常一边看戏一边说道，什么这句唱词的音不稳，或者这里的身段差了一点。
……
正当她说道之时，耳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花旦到底是没有当年明珠唱的好啊。”
明珠老太一听，当即怔了一下，只觉得六七个千斤重的锤子在耳边炸响，废了半天劲才站了起来，看着身旁那位白发如银的老太太，迟迟说不出话来。
02
小仙是捡来的，她被带到这个剧团的时候才六岁，怯生生的，眉眼之间总是有股散不去的怨气，不重，但是就那么轻飘飘的荡在那里。
团长说小仙是个好苗子，虽然没有听过她开嗓子唱戏，但团长说看她的身段就知道不日就会是个红极一时的青衣。
小仙没有让她们失望，她聪慧，骨子里有股韧劲，让人心疼的韧劲，但是上了台却又像脱了胎一样，身子轻飘飘地像个仙子，水袖舞动时，只让人觉得，天上人间不过一梦之间。
十四岁，小仙就靠着一出《嫦娥》名动一时。剧团因此大赚了一比，他们不再去江湖上讨生活，而是花了一笔钱买了一块地，准备开馆收徒，在此生根了。
徒弟收的不少，除去了小子之外，也就两三个丫头。其中粗笨地又占了些，所以小仙也只和其中一个小徒弟玩的好。
那小徒弟叫明珠，长得俏皮又可爱，一双眼睛只是转，似乎永远停不下来。
“明珠，你的名字好好听，跟珍珠一样。”
“那当然，这名字是我娘起的，我娘可是读过书的。”
这话让小仙心生敬佩，那个年头，读过书的真的不多。
“明珠，你姓啥啊，我姓陈，叫陈小仙。”
明珠没有回答，咬了咬嘴唇，才说道。
“我没有姓，我和我娘是被赶出来的，所以我没爹，没爹的孩子没有姓，我娘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我没有姓。”
小仙看着眼前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子神色不改地说出这段话，心里突然有了些怜悯，她犹豫了半晌，才说。
“要不你跟我一块姓陈吧，你以后叫陈明珠，我们以后就是姐妹好吗？”
明珠听了这话，笑了。
“好啊，我前阵子看那戏本子，说是菩提老祖送了孙悟空一个姓，孙悟空就拜菩提老祖为师了，你今天是送了我一个姓，我也得拜你为师了。咱们先别论姐妹，还是先论个师徒吧。”
说罢，明珠起身便拜。小仙又是笑又是让，两个人拉拉扯扯笑作一团。
03
不过明珠拜小仙为师终归是个玩笑。团长看了看明珠，说明珠一脸古灵精怪的样子，学青衣是万万学不好的，跟团里的老师傅学花旦吧，这样或许还有点看头。
明珠是个聪明人，甚至比小仙还要聪明些许。不上一年，在圈子里也有了些名气。不过明珠的心到底不在这里，每次演出完，小仙让明珠再去练练功，唱唱词的时候，明珠总是笑而不语，然后换上最新鲜时髦的衣服，蹦蹦跳跳的出去了，有时还回头嘲弄小仙两句。
“姐姐，我看你学戏都学呆了，这大好的青春，要是都用来学戏，那多无聊啊。”
04
小仙没有多加阻拦，她每次都站在门旁，看着明珠一点点地蹦出门去，然后才回身去练功。
小仙有个妹妹，很早就过世了，饿死的，就是活活被饿死的。但不知怎么的，她没有怎么疼过自己的妹妹，小仙听到明珠叫自己姐姐的时候，她的心就暖暖的，似乎真的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在叫自己一样。
哪有姐姐不宠妹妹的呢，所以小仙对明珠的散漫向来不加管束。
但是意外终归发生了。那天是县长的生日，县长特地请了剧团里最有名气的小仙和明珠去唱。小仙是稳扎稳打惯了，一场戏唱下来游刃有余，可是明珠不行，今天的唢呐似乎是拼了命地往上走，任是她怎么唱，声音也被压住了，没半场，嗓子就倒了。
这事情不小，剧团好不容易起来的声誉一下子都毁了。
团长气的直打颤，抄起一根藤条就往明珠身上打。
“我让你这没眼力的骚货只会出去浪，看见谁家的公子哥体面些，你就往上靠。”
“跟你娘一个德性，都是窑子里出来的腌臜货，谁曾真的看上你一眼，如今才得了点名气，不过混口饭吃，你那狐狸骚气就遮也遮不住了，我今天非得好好打打你，让你看看清楚，你他娘的就是人，别总把自己当狐狸。”
……
团长一边打一遍骂，只打得周身是汗，才略微停了下。
那边小仙才下了场，正准备进来跟团长说说情，这次宽恕明珠，没想到刚进来就看到伤痕累累的小仙，不禁哇地一声叫了出来，两行眼泪当即就淌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团长，你这是干什么，你把她打坏了，明天的戏还怎么唱？”
团长照着明珠的脸呸了一口，狠狠地骂了一句。
“她还想唱戏，明天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说完就吧藤条一掰两段，狠狠地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05
第二天，明珠就被连人带铺盖给扫地出门了。
小仙昨晚虽然求了一晚上，但是团长愣是没有松半口气，况且自己自己也不过是团长手里捧红的小角，又哪里有翻天的本事。
不过明珠被赶这件事始终在小仙的心里盘旋着，没事就蹦出来挠她一下。没过几天竟然就这么扎下了根，顺着心脏的外沿，一点一点地攀附，然后慢慢地扎进去。
小仙已经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了，每次都梦到自己妹妹被活活饿死时候的样子，那种绝望，那种无助，重新笼罩着她，她像着了魔一样地念叨着一句话
“不行，我不能让自己的妹妹被饿死。“
小仙得了空就到街上四处询问，打听了好几天，最终才在一个菜摊子旁边看见了明珠。
明珠一个人弓着腰，捡地上的剩菜叶子吃。那菜叶子只也不知道是被野狗啃过了，还是被虫子给蛀了，脏兮兮地一片，明珠也不挑，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小仙一看，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冲上前去夺下了明珠手里的菜，然后一巴掌就落到了明珠的脸上。
“我打死你这不长进的，没吃的不会来找姐姐嘛，在这里捡垃圾吃……”
明珠挨了一巴掌，半点怒气都没有，看着小仙止不住的笑。
“姐姐，你来啦，你别哭啊，你看，这菜叶子很好吃的，我六岁就和我娘到处捡菜叶子吃，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你别哭啊。”
小仙听完，心头恰似被千针戳中一般，疼痛难忍，又看着小仙那张面孔，心想这孩子比自己吃的苦不知多多少，也不知道她这脸上的笑是怎么出来的，当下虽有千般话语想说，但却被禁了声一般，没法子，只能把明珠揽在怀里，不住地哭。
06
小仙当天回去就找了团长。
“团长，我不想唱青衣了，我要学花旦。”
团长刚喝下的一口茶，一听这话，当即就喷了出来，看了半天小仙才说。
“你说什么玩笑话，过阵子你还要给市长唱戏，市长要看的就是你的青衣，你学花旦？你不能学花旦，你天生就是唱青衣的料，你不唱青衣，就再也没什么人能唱青衣了。“团长说着说着站了起来，”你瞧你这双眼，你这鼻子，你这嘴巴，你这身段，你这通身的气派，哪个不是为青衣而生的。“
团长的手慢慢地摸上了小仙的脸颊，顺着脖子一路向下轻轻划去，小仙一手将团长的手打了下去，只是冷冷地说。
“我要学花旦。”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将团长浇醒了。
“你学花旦？没商量。”
“如果你不让我学花旦，我就不唱了，这团里爱谁唱谁唱，您也别怪我凭着自己这点名气说话，我要没这点名气，我也不敢来找您。”
团长看了小仙一眼，只是笑，冷笑。
“名气？你他娘的有屁个名气，还真把自己当角了，好啊，我看看，你陈小仙不唱了，我这剧团还能倒了不成。”
小仙赌了一把，当然幸运的是，她赢了，没了她的剧团果然少了根顶梁柱，没几天就门可罗雀了，这下子团长没办法，只能来找小仙求和，说是答应她学花旦，但是还是得上台唱青衣。小仙想也没想，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小仙终于是学了花旦。小仙虽然是块青衣的料子，但是她对花旦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天分，最多只能说是资质平平，估计她学了花旦之后，每天练功的时间就凭空多了一倍。
这天晚上十点，她汗淋淋地出了练功房，也不及洗漱，就往街上走，不知拐了几道，最后进了一个院子。
那小院子正是小仙为明珠租的房子。
“明珠，快起来练功了，我唱一句，你跟我唱一句。“
明珠半梦半醒的被晃了起来，跟着小仙稀里糊涂地就开始练起了功。过了两个时辰，明珠实在是熬不动了，哭着嗓子求小仙说。
“姐姐，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真的是要困死了。”
“不行。”小仙冷冷地说，“我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妹妹被饿死，你好好练，练好了，我就求团长让你回去，只要你成角了，不怕他们不要你，唱戏的只要有了名气，也就有说话的资本了。”
07
就这样过了一年，明珠因为过度操劳，嗓子也没有以前爽利了，唱戏的时候总觉得那个音轻飘飘的，落不到地上去，可是看她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是有些开心。
这天演出完了，已经是晚上八时许了，饭都没来的及吃，她又来到了团长的屋子里。
“团长，我想把明珠接回来？”
团长看着日渐憔悴的小仙，冷冷地笑了笑。
“你当你是谁？还是当时那个如日中天的角吗，你现在连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小仙听完，冷冷地笑了一声。轻轻地解开了衣服的扣子，然后一具光白的身体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诱人。
“团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现在不要你要了，我给你送上门来了。”
……
第二天，明珠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接回了剧院。
“姐姐，你是靠了什么手段把团长这个老古董说服的？”
明珠一边看着熟悉的一切，一边问着。
小仙看着明珠，温柔的笑着。
“没什么，你能回来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被饿着了。”
说完还小心地摸了摸明珠的头。
以后的日子还是这么照常的过着，明珠回来了，小仙也重新学起了青衣，但是却没有当年那份心力了，也就不温不火的状态，令人意外的是明珠却一路蹿红了起来。原来是小仙的场次渐渐地也都被明珠顶替了。
“姐姐，你看，我又收到了观众送的花了。”
小仙看着明珠手里娇艳的花朵，暖暖地笑着。
“恩，你开心就好了。”
渐渐地，小仙得了越来越多的闲空，她感觉自己似乎慢慢老了，嗓子也慢慢倒下去了。她不由地感叹时光，似乎只是睡一觉的功夫，她的嗓子就被偷走了。但是她也不怨，她时常来帮小仙收拾下屋子和衣物，看着那些挂的整整齐齐的衣服，她就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鼻子却也泛起酸来。
这天她回到屋子里，看着自己床头的一个柜子已经蒙了灰，她轻轻地掸了掸。
伴着吱呀一声，箱子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她的行头。小仙拿起一件，放在脸上轻轻地摩挲着，摩挲着，不觉一滴热泪就落到了衣服上。
她瞬间慌了神，连忙找东西来擦，可是那衣服就像那放的太久的折痕一样，再也擦不去了，就那么和衣服融在一起，留下一小点泪痕。
08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小仙感觉自己在慢慢地衰老下去。或许舞台才是她的阳光，一个没有舞台的戏子，总是老的很快的。
她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妇女，有时望着望着，她的嘴角就会微微一笑。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该和他们一样了，是时候该找个丈夫了，哪有人唱戏唱一辈子的，该过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这想法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飘飘荡荡地进了她的心，然后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
小仙的心从此就不再戏上面了，她不再看戏本子，也不再吊嗓子，那个大大的箱子也被加上了一个大大的锁。
她也很少去看明珠唱戏，她虽然知道现在明珠很红，红的发紫的那种，她也替她感到开心，但她就是怕，就是怕见到她，似乎一见到她，小仙心里的一个口子就会裂开，然后隐隐地痛，她没有办法解释那种痛，就好像那种没来由的，一厢情愿的痛。
过了半年左右，小仙就彻底成了这个剧团的杂工，她每天帮别人浆洗衣服，起早烧水。她也越来越少见到明珠，她也很少闲下来。
她只有深夜地时候，一个人才会静静地想。
“再怎么说，我这个姐姐也算是尽职了，不过我那个妹妹也不亲我，都不来看看我，哎，也可能是太忙了。”
然后她就掰着手指头算自己有多少天没有见到明珠了，她有时就这么掰着掰着，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夜。
09
那个裁缝第一次见到明珠的时候就呆住了，她愣在原地看了半晌。
“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穿我做的衣服一定会很好看，会像月宫里的仙子一样。”
小仙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自己也笑了笑。
小仙就这么穿上了裁缝的衣服，然后和裁缝一起去逛街，一起谈天说地，也说起了自己的从前，甚至也说起了未来。
小仙的前途是命定的，她会和这个裁缝在一起，过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所以，当小仙真的决定跟裁缝走的时候，她的心突然又活泛起来，她看着这个剧团里的一切，不知怎么的，她想着再登台唱一次，她想再听明珠叫自己一声姐姐。
自己再登台演唱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团长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个请求，所以，小仙在离开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明珠一眼，听她叫自己一声姐姐。
她托人跟明珠说了，她知道明珠今天有场很重要的演出，然后她就站在剧团的门口等，但是她相信明珠演完之后一定会立马赶回来的，她就站在那里等，她从旭日东升，到夕阳西落都没有等到明珠回来。
在她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似乎惊醒了一般，她扔下手中的箱子，急忙跑去自己原来的房子，找到那个尘封的箱子，打开了那把大锁，穿上了以前最喜欢的那一套行头，然后一个人在凄冷的月光下开始唱了起来。
她的声音是哑了，她的身段也不好了，她发福了，她老气了，她不再耀眼了。但是这次她跳的真的很开心，唱的很洒脱，那两支水袖被她舞的滴水不漏，映着天上的月光，她似乎真如她14岁那年，是个将要奔月的仙子一样。
当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看着不远处明珠的房子，忽然笑了。
“什么姐姐妹妹的，嫦娥哪里有过妹妹，竟是我太痴了，就算嫦娥有妹妹，在人间百年，也早死了，是我太痴了……”
……
10
“你是……”
那白发妇人听后抿嘴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慢悠悠地走了，身子单薄的像层纸。
这下子明珠老太却慌了，连忙起身，颤颤巍巍地赶了上去。
“你是小仙姐吧，你一定是小仙姐。“
小仙听到后怔了怔，停在原地，笑了声。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明珠一听，一下慌了神，眼眶当即就红了起来。
“怎么会不记得，没有姐姐，我早饿死了。”
“算了，嫦娥从来就没有什么妹妹，我是痴人，我也没什么妹妹，今天就当没见过吧。”
说罢，也不听明珠解释，径直就往前走，步伐竟也快了许多。
明珠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但是总是离着一段距离，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能忍不住弯下腰狠狠地喊了一句。
“姐姐，你当真就这么狠心吗？”
小仙没有回答，依旧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到了村头，上了一辆黑色的车，里面一个鬓角斑白的老人问了声。
“最后一个心愿也了了？”
“了了，几十年的心愿，了了。”
“为什么不再多聊聊，你不是很想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不来吗？”
小仙笑了笑，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挥了挥了手，示意开车，然后一个人歪在座椅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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