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讲两句“当时”,一句李商隐的“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已是局外人之谈;而纳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仿佛更寻常,更平易,却内蕴着局中人的无限伤感。事实上,越是说“当时只道是寻常”,越能见出此时此刻纳兰的难以走出。最能证明他的这种状态的就是他的那首名作——《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词云: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为什么开篇一句是“辛苦最怜天上月”呢?是因为天上的明月确实辛苦,是吗?你看它,“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这里的“昔”是同“朝夕”的“夕”,这样“一昔”则是指一夜,而“昔昔”呢,则是指“夜夜”。环与玦都从斜玉,所以本身都是玉器。环不用说,是圆形的玉器,而玦呢,是半环形的玉器,那么这样一来,月亮的比喻就非常明确了。在一月之中,只有一夜月亮入环,那就是满月的时候,那么除了这一夜之外,其它“夜夜都成玦”,都是不满的月亮。所以,自时间而观之,一月之中,月亮只得一夜圆满,其他时候都不圆满,所以如此辛苦,却又让人怜惜。可是,我们反复多次说到,在古诗词中这个“怜”,它其实很多时候不是简单地像我们今天白话文里头只指可怜、值得怜惜之意,它其实因怜而说爱,是怜爱之意。如果“辛苦最爱天上月”呢,是说怜爱之月呢。那么这里的一夜圆满,夜夜都不圆满又如何让人怜爱呢?
原来在纳兰那里,月亮的意象实在有着不寻常的意义,虽然纳兰词中最多的意象是残阳、是夕阳,那是他在悼亡中不肯走出对光与暖的希望与妄想,那是他恍惚的感觉,是他不觉得痴念,所以残阳的意象反倒是最多的。可是在纳兰那里,月亮的意象很多时候直接就指向了卢氏,指向了他曾经无比深爱的人。纳兰曾在卢氏逝后当年,作有《沁园春》一首,词云:“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这首《沁园春》写得伤痛之极,词有小题,曰:“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这是说就在重阳节前的前三日,纳兰忽于梦中梦见卢氏,两人“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梦中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纳兰梦醒后回忆说,仿佛说了很多很多,但到底说了什么,都不能记得,只记得临别时卢氏对他说,而且是说的一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这是说,卢氏托梦给他,不能陪他相伴人生是卢氏最大的怨恨,她虽然离开了纳兰,但从此愿为那天上的明月,哪怕辛苦地残残缺缺,但一月中、一年中,总有一日可以向着地上的纳兰释放出圆满的思念。纳兰因此梦而倍觉伤痛,却又因此好像有了另外一种希望。于是,明月在他的眼中仿佛有了另外一种模样,那“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辛苦着要圆满的月亮啊,就是卢氏那颗对他思念的心,所以“辛苦最怜天上月”,又岂止是怜惜,还有无限的怜爱呀!正因为如此,纳兰接下来才说:“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只要让那月轮圆满、皎洁如卢氏的脸庞,我愿为此付出全部的生命,哪怕像当年的荀奉倩那样。大概纳兰此刻心中的痴念,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千多年前另一个痴心的荀奉倩可比了吧?
荀奉倩名荀粲,是三国曹魏大名士荀彧的幼子,荀奉倩才学过人,善谈玄理。其名望及学识曾名噪一时,但他后来有一句名言则为天下儒林所笑。他曾说:“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就是说女子说什么秀外慧中,说什么主要看气质,其实他认为都不重要。他说,女子品德不足论,内涵也不足论,应当主要看颜值,当以美色为主。此说一出,舆论哗然,可荀奉倩呢,他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他娶了曹洪的女儿曹氏为妻,曹氏貌美,荀奉倩深爱之不已,别人笑他只爱女色,说他的爱情大概谈不上是深刻的爱情,他也只是笑笑不顾,别人的爱情深,我的爱情浅,我就只爱一点点。可是,他这样看上去仿佛浅薄的爱情观,后来,却在薄情的人世间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荀奉倩二十九岁那年,他的妻子曹氏于冬日不小心染了风寒,后来生病发高烧,而且高烧不退。荀奉倩见医生无奈,便情急之下自己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跑到冰雪之中,把浑身冻得冰凉,然后回来用冰凉的身子,抱着心爱的妻子,为曹氏降温,这也确乎是最早的物理降温的方式了。可是荀奉倩的物理降温方式,终于没有能够救回曹氏的病情。曹氏临去之前,断开莲枝腰带赠于荀奉倩,然后嘱之另娶他人,便撒手人寰。
曹氏出殡之前,当时的名士傅嘏前往吊丧,见荀奉倩虽不哭泣,但神情却悲伤至极,于是问到:“奉倩啊,女子以才色并茂最难,你所选择的婚姻是轻才而重色的,这很容易再得的呀,现在为何悲伤如此啊?”荀奉倩神色凄然地回答:“佳人难再得。”于是从此为曹氏整日哀悔,不到一年,荀奉倩自己便抑郁而终,用他貌似浅薄的爱情观、用他貌似单薄的生命去酬还他曾经深爱的妻子——那个他只是觉得她好看便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去爱她的妻子。所以世人可以嘲笑荀奉倩的爱情观,可是又有几人能像他那样的痴情,把浅浅的爱演绎到那样深、那样痴、那样真。所以虽然《世说新语》记载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把荀奉倩的爱情放在《惑溺》篇,对他同样还是以批判的态度。但是,有关荀奉倩的痴情与深情,却留下了一个“荀令伤神”的成语。
纳兰是懂荀奉倩的人,他在此是要说,只要能让那明月皎洁、圆满,我也可以像奉倩那样用冰雪,甚至用生命作代价换回我和我的卢氏终于不再分离。所以正因为这种心中的痴念,纳兰终究还是像奉倩一样,在卢氏离开他数年之后,甚至正是在卢氏当年离开的那个日子里,“不辞冰雪为卿热”的纳兰,终于在那一天,追随卢氏而去。他们大概和荀奉倩与曹氏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终于团圆了。所以在我看来,纳兰这半阕的《蝶恋花》其实不只是一种简单的悼亡之痛,甚至隐隐然死志已决,“荀令伤神”,纳兰公子又何尝不是?大概在黯然神伤中,这样痴情的男子甚至可以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局限,愿意追随他们的爱人去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当然,只是当时的纳兰,还仿佛不能接受卢氏的离开,所以他还总在恍恍惚惚之间,所以下阕云“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便是无奈,人世间最无奈的事,尘世姻缘竟然如此容易断绝,可是那帘幕间的燕子就不一样,它们年复一年,辛苦奔波,不是和往常一样吗?依旧双双踏在帘钩之上,轻轻地呢喃,所以“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至于“唱罢秋坟愁未歇”则是用“诗鬼”李贺语,“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是说“鬼唱秋坟”,纵使能够令“恨血化碧”,只是鲍家挽歌唱罢,心上的愁和恨却依旧不能消减半分。故而而今已是认定,我还是与你一起做那终将化蝶的恋人好了。
李商隐李义山诗云:“春丛定见饶栖鸟,饮罢莫持红烛行。”所以纳兰说“春丛认取双栖蝶”,这便是又回应了“不辞冰雪为卿热”。大概只有追随你离开这个尘世,双双化蝶,同赴窅冥,才是我纳兰与你卢氏最终的归宿吧。所以到这里,上片下片,殊途同归。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在悼亡的纳兰眼里,一切景语皆伤心之极语,纳兰的悲叹其实是,我见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你,都是我和你。所以只有有一天,我终将随你而去,才是我和你最终的归宿,也是我和你最好的归宿啊!“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大概从这样的《蝶恋花》开始,早已,便早已注定了纳兰公子人生结局。康熙十六年的五月三十号,他心爱的妻子卢氏离他而去,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三十号,千古伤心词人、着实翩翩公子的纳兰容若,也终于随他的爱人离世而去。“我见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你,都是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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