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作去年花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李商隐《忆梅》

1

若是她知后来事，那日，断然不会穿那玫红色长裙去赏花。

“小姐，慢些走，珠花都有些歪斜了。”丫鬟诺儿在她后面急急的低声唤着。

她俏皮的晃了晃脑袋，纤纤玉手抚上发端，随意的将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琉璃梅花簪推了推，“瞧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快走，咱们得赶去瞧那簇最嫩最娇的山樱花。”

两个娇俏的身影融入了滚滚人群，只剩一株玫红点缀其间。

“小姐，这花，好美啊！”诺儿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一树繁花。

“美是美，但是，少了那么些风骨。总比不得那些冬日才繁茂的花，凌霜傲雪，姿态卓越。”她眼波流转，手指间拾起的花瓣像是掌心中一滴浅粉色的水晶泪。

说者无心，听者拾金。她身后的男子冲着她的背影，微抬了抬下颚。

2

她痴痴的盯着玉盏中的梅花瓣，花开三番，入宫已是三年有余了。

最近一次看宫外的梅花，还是三年前自家后院的那一簇，收了些许花瓣放在荷包中，如今也已经干瘪，香味尽无，却是这宫中仅存的最后一点熟悉。

那年，她在赏花，别人亦是在赏她。

明秀的姿态，玫色的长裙，加之画师的青睐，在众多美色中佼佼而出。

她第一次见到他，只觉明珠浩然，仪态俊朗，帝王之相表露无遗。她羞涩的低着头，心里碎碎的念到，我的王。

他牵起她的手，将她缓缓拥入怀中，掌心温热，怀抱温暖，她的担心、恐惧尘埃落定，杂念全无。

他恋她，手指轻轻的刮过她柔嫩的脸颊，捏着她细细的手臂，吻她眼角的泪痣。格外欢喜的日子里，清晨还会为她画好那黛色的远山眉。

他懂她，知道她癖爱梅花，在她所居之处遍植梅树，每当梅花盛开之时，陪她一起赏梅咏梅，流连忘返。他戏称她为“梅精”，说她颇得梅的风韵神采。

她常常自言自己的幸运，梅在，他在，天地辽阔，时日闲长，还要怎样更好的岁月呢。

是啊，若不是那女子，她一定会和他鹤发永结。

3

宫门外又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站起身来，“这回，可是送了梅花来？”

侍女轻轻的回答“回娘娘，是送往华清殿的荔枝。”

她重重的跌落到塌上，他已不再是她的他。

花窗外飘落了鹅毛般的大雪，她支身起来，披上凫靥裘，踏着月色，缓缓的走去院子里赏梅。

水波清浅，暗香浮动。灼眼的梅花独自繁盛在冷冬中，姿态凛然，是自得，亦或是，寂寥。

耳畔传来华清殿的《霓裳羽衣》，欢快过《一斛珠》千倍万倍。原来，他爱这般欢美柔顺的乐曲，远胜过清雅孤卓。

寒梅最堪恨，这冷暖自知，孤傲凌杰，怕是早已不在意，恨是什么，爱是什么。

4

“匪徒已经闯入宫门了，娘娘您请快些动身吧！”侍卫慌张的闯进厅堂，跪倒在地。

“可他还未来接我。”她华装端坐，眼神里满是期待。他一定会来，她是他挚爱的“梅精”啊，是他三千繁花中唯一一抹冬日的娇艳。

这厢，她还抱着一丝希冀在等待。那厢，他早已与那杨姓女子相挟策马，绝尘而去。

火光烨动，呼喊喧嚣，所有人都在奋力逃生，唯独她，冷眼睥睨。心已死，身无谓。

“此女子为何人？见到本帅为何不下跪？”眼前之人，大腹便便，手提一把光色冰凉的剑。

“没有被带走，看样子，大概是个失宠的妃嫔，不过，却是绝色倾城。”那人身边的小厮维诺着。

“倾城即清城，很是不吉利。犹如此枝，多留无用。”剑身在空中浅浅一划，一小股梅枝翩然坠地。

挥剑之人转身离去，独留她满眼怜惜的心疼着地上血色的断枝。

一丝怪异的微笑爬上嘴角，她抬起头来，慢慢朝着梅林中走去，最后望了望这满园的疏枝横玉，犹似那些年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与我们最好的时光，一同留在在这里，等你。

是此，长安沦陷。

5

自蜀归来，推开梅园虚掩的门，他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断壁残垣，竟生生让他念起了与她一起的良辰美景。

探出手，想要摘下梅树上仅剩的一朵娇嫩，却只见那花瓣自手边悄悄荡了开，徒留一缕幽香，与他停在半空中的手。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在偏殿准备了莲子百合粥，说是皇上春日里素来脾热，喝些可祛燥安神。冷了，怕是就不好了。”身后的太监适时的提了一句。

冬日将尽，这去年之花，去了也罢。

“走吧”，他甩甩衣袖，只剩下身后凋零的昨日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