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正在对镜试衣的时候,嬷嬷的话再一次先声夺人地顺着楼道传了上来:“好女儿,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在这翠云楼,嬷嬷的声音就像是权威一样,路边的女孩们会无声地侧身让步,房间的女子必定也会竖起耳朵,带着好奇或者嫉妒,小心仔细地听下一句,以分辨更多的信息。
我看着时新的衣服,花团锦簇的样子,很是符合翠云楼姑娘的身份。
嫌恶的皱着眉,知道裁缝没有按照我说的风格去做,嬷嬷一定暗中做了嘱咐。想了想,翻出箱子中滚金边的暗色薄纱,拿着身上比着,心中主意已定。
我并没有看嬷嬷的脸色,却在无意间瞥到嬷嬷身后侍者的赞许,想必这就是新任县令的使者吧。
赞许又如何,还不是少了尊重多了鄙视的吗?但又有什么要紧,传说中最正直的新官,还不是也要借助这风月场的女子,去铺一条歌舞升平的路?这世间,谁又能脱得了熙熙攘攘的世俗外衣?
一如我,虽然早就脱离了翠云楼,却还不是要以依附的存在来谋生或谋爱?
02
大概也就是半月前,新县令上任的消息传遍了这个小城。
小城虽小,却也是繁华机要,任上的官员不需要十分辛苦,就能平平顺顺得赚取雪花银、谋得好政绩傍身,从此连连升任。
何况这位即将到任的新县令,又是当朝阁老的乘龙快婿。
传说他年轻有为、相貌堂堂,虽也曾出身贫寒,却偶遇了阁老的千金,并通过自身学识和才华令千金一见倾心,后被御上亲点赐婚,一时间传为佳话。
这样的身份背景,必然也是日后栋梁,县内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不小心谨慎、仔细周全地奉承。
新县令想必也是玲珑剔透之人,一开始就知道投人所好,早早得就向翠云楼递了话,“要记名的胭脂姑娘弹琴作舞”。
迄今还记得,当天嬷嬷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开出了花,仿佛已经看到了金灿灿的银钱流入了自己的口袋。
我接了请柬,没说什么,但却也不想堕了“花魁”的声威,更想看看这位新官到底是怎样的丰神俊逸。
03
宴会设在新大人的府邸。
听说新大人刚到任还未携带家属。
于是,各大小官员也都是携了多才多艺的宠姬爱妾赴宴,摆明了就是通过奢靡拉近距离。
宴会布置的富丽而又低调,风格像极了新大人的刚正不阿和前途无量。
我小心的备了舞衣,画了桃花妆,带了焦尾琴,虽然内里花团锦簇,但用墨绿的罩纱配了墨绿的披风,加上蝴蝶袖口的白色风毛、整张狐狸皮裁制的护手,风情中也隐隐透出华贵,俏丽间却不失风骨。又特意在雇的马车前挂了上等宫绸做的宫灯,低调而又艳丽。
心随着马蹄的“啲咑”声一起一伏,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张生。
那个几经被遗忘的人,那个改写我生涯的人,在这个我认为郑重的时刻,不合时宜的突兀出现。
不由地闭上眼睛,想要对这些伤心伤情的事进行屏蔽,哪知道却打开了记忆的洪潮。
豆蔻年华、还是官家出身的我,也是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啲咑”声中,偶尔看到了街边的张生。
没有丝毫酸腐之气的书生,总是能符合一个少女的所有想象。
之后,便屡屡扮作小厮出去,张生用自己的方法给编织给我快乐,草编的戒指、春天的花环,还有亲手煮的羹汤、冬季山上的第一簇腊梅……即出其不意,又不卑微露怯。
那时候大概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了。
总是想着,等这个年过完,我就去央求爹爹,让我嫁给张生,我想爹爹那么疼我,一定会答应的。
但年没过完,却传来了家里获罪的消息。
爹爹安排我趁夜色出逃,说是只要是出嫁的女子可以不同罪。
仓皇中也有底气,我想,还好我有张生。
04
下了车,一路被当做贵客,引入了最显眼的位置,心思却还留在原地。
张生也带我出席过这样的宴会。
那是乡绅家公子的生日宴,不同的是,我与张生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
大家互相介绍间,我突然感到了一道贪婪的目光。
那乡绅公子的眼光,越过重重人影直直地射过来,让我手脚无措。
仿若有危机的预感,我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身份。
是的,张生给了我接纳,却没有任何名分;于我温柔相待,却似乎从未和我说起过未来。
他早出晚归,从未与我正经的说过闺房之外的话,就像他的一个……外室,或者是通房的……侍妾。
不记得那次宴会怎样结束。只记得张生的话句句刺入胸膛,心也从那时变得千疮百孔。
张生说:“小玉,乡绅的公子要你,不如你先去了,带我考取功名后,再接你回来。”
张生说:“没有什么的,你也不要以为你还是原来的千金小姐。你现在家破人亡,有我收留你,你应该感恩才是。”
张生说:“小玉,别这样看我,我总要为自己打算,你戴罪之身,如何能与我携手白头。”
张生说:“小玉,乡绅的公子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必定也会锦衣玉食地待你。”
张生说:“你住我这里月余,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吧。”
张生说:“不用我说,你不明不白的跟着我,难道不也是一种待价而沽吗?”
……
一阵掌声,新官入席了。我也生生的将眼里的泪憋了回去。
真是奇怪,多年来,我早已心硬如铁,怎么今日又这般脆弱。
新县令坐了正中间的主位。
果然如传说中的俊朗,举止彬彬有礼却隐带风流,是书生不含酸腐,是武生不含粗鄙。
真正的,前途无量呢。
05
我清弹了“长夜思”、“十里埋伏”、“高山流水”等应景的曲子。众位宾客轰然动容,高调赞赏。
酒已过三巡,席中人早失去了刚来的斯文,纷纷怂恿着身边的红粉献艺。一时间,香风阵阵,娇音连连。
也许,她们这样的女子本就不比我高贵多少吧,前后还不就是个玩物吗?
如果当时我随了乡绅公子,是不是顶多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怎比得现在的“胭脂”自由呢?
突然就不想端着,突然也想放浪形骸一回。
主意打定,端起酒杯,假装醉意,摇摇晃晃的走到主位,娇娇地俯身施礼:“大人,可不可以敬你一杯?”
眼风柔媚地扫出去,声音里几分慵懒、几分诱惑。要是张生,他一定受不了这样的诱惑。
新大人手里已经端着的酒杯,明显抖了抖,急忙起身。
我趁机上前按着他要喝的酒,“大人,酒不是这样喝的。”
手臂绕过他的手臂,将酒杯送到嘴边,“大人,这可算是交杯酒?”
声音中的魅惑更加的重,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样子,仿若重见了当年的张生。
宴会的高潮瞬间被点燃,原本高雅的基调一下子就漏了本性。
也是,本身我不就是来发挥这个作用的吗?
“恭喜县令大人得红颜垂青,胭脂姑娘这杯酒曾有富商出十万银子却未如愿。”
“果然还是只能有才子,才能降佳人”……
新大人的脸更加的红、更加的得意,仿佛这杯酒点燃了前程和生命。
06
马车上,我拿出了一早藏好的细软,吩咐马车向城外驶去。
从今日起,我没有过去,不再是获罪的管家女,也不再是小城“花魁”胭脂。
我将是江南清清白白的小户人家之女,以制作成衣度日。
没错,新县令就是张生。
他的本性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要靠着女人上位,可是这以后世间的所有繁华,却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了。
07
五日后,我正在路边的茶棚休息,离江南还有几日的路程。
“听说没?临城的县令到任五日,突然就暴毙了。”
“好可惜,好好的一个人。本身前程似锦。”
“唉,所以说,人各有命啊,不能强求。”
“听说是因为水土不服,吃了什么对冲的食物。”
“还有还有,翠云楼的胭脂听说也暴毙了。”
“可怜见的,听说老鸨连夜就将尸体扔到了乱坟岗。”
“也没啥可惜的,她本来就是翠云楼挂牌的姑娘。”
“听说连官都没报。”
“正常,一个卖笑的,报了官也没人查。”
“唉,这世道……”
……
果然如我所料。
但这些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没有了恨,没有了不甘,也终于卸下了多年来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石头。
从此后,云淡风轻,我终于也能好好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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