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
1
陈晋最后一次化疗，于乔陪着他，直到进手术室，于乔依旧陪着他。
ICU在五楼，手术室在四楼。
下了层楼，景色依旧。
整个楼道里安安静静的，下午的日光照射过来也带了丝暖意，里外是只有医院才能闻到的味道。
透着冰凉。
于乔半扶着手边的座椅，目光垂下，手指弯曲。
青蓝的血管，苍白的皮肤，如果能配上淡紫的唇色，应是像极了初见的陈晋的。
想着想着，她竟忍不住使力，座椅坚硬的质地将指腹挤压的泛白，掌骨指骨都支棱起来，显现出狰狞的样子。
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因为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更不想相信，陈晋即将离她而去。
2
有些人即使山穷水尽，他依旧能活出个柳暗花明的样子来。
陈晋大概就是这种人，甚至只是一张嘴，就能将日子灿出莲花。
初见陈晋的时候，于乔正经历着人生最惨淡的光景——父亲心梗离世，母亲病倒，考研失败……
勉强应付好一系列状况，等到母亲情况有所好转，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回到学校准备毕业，却恍如隔世。
她窝在图书馆顶楼的拐角处，真的一点一点考虑着，眼前楼层的高度是否能承受她的生命之重。
“从这跳下去不如直接网上买瓶毒药，价格便宜，还包邮，如果不是假货的话。”
于乔大概一辈子都能记得，那个时候挽着半截袖子的陈晋，轻飘飘的一句话到底改变了什么。
他看起来清癯瘦弱，唇角淡紫泛白，眸如沉水眉如画，像是哪个不能寐的夜晚偷偷勾勒出的清冷少年，透着点病态美。
偏偏又是这么一个人，眉头轻挑，唇角微扯，捎带点看傻瓜的讥诮。
于乔一半被吓，一半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没走出来，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只愣愣地回了句，“我……没想跳楼。”
而陈晋再没理她，只搭起画架，对着日薄西山涂涂抹抹。
那时候于乔还不知道，这个装腔作势的某人，是刚画完准备走的，刚好看见一傻妹看着栏杆眼冒绿光，明显图谋不轨，他才留下来的。
所以于乔那时候还觉得陈晋傻，黑灯瞎火地瞎画。
3
知道陈晋的身体状况还是在他们在一起之前。
打听到他的情况太简单，甚至知道他是大二的学弟也一点都没有惊讶。
于乔买了点东西，等在宿管站楼下，从阿姨那里找到了他的宿舍，随手拉了帮忙的人竟然还是陈晋舍友。
“怎么?来报答救命之恩?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你这点报答怎么够，拿回去吧。”
依旧是讥诮的口气，彷佛所有事到他嘴里都能浪里翻搅出花来，还是他永远有道理那种。
连个拒绝的话都说得如此欠揍。
于乔讷言地像个大一学妹，而不是个快毕业的学姐，把买的东西塞到他手里，转身就闷头疾步离开。
留陈晋一个人在原地，回过神来翻了翻黑色的手袋，里面是营养品。
“怎么像装着卫生巾一样。”边走边嘟囔。
4
大四毕业，宿舍的人为了找工作，找实习，人心惶惶各奔东西，于乔亦然。
学校，工作，陈晋，似乎忙得停不下来，于乔却觉得自己甘之如饴。
“陈晋，我喜欢你，你做我男朋友。”
“不可能，我有病。”
“我知道啊！”
“你年纪太大了。”
“我喜欢姐弟恋啊！”
“我不喜欢你。”
“我喜欢你就够了。”
这些对话似乎成了日常，成了于乔追逐陈晋的日常。
因为陈晋的整个人甚至每一句话都尖锐异常，不知道是为了伤害自己还是伤害别人，每每接触都会遍体鳞伤。
所以于乔选择了最乌龟的方式，便是脸皮变厚，来者不拒，如此便刀枪不入了。
于乔把休息时间都献给了他，索性找的实习依旧在本地，下了班倒一次地铁就能回学校。
跑到他们宿舍阿姨那里守着，有时候甚至带着工作，直接在阿姨的值班室里做了。
终于，连阿姨都看不下去了，义务帮于乔吆喝，“陈晋，你女朋友在这等你呢。”
当然，他也终于没办法了，只能妥协，“你都大四了，我才大二，我们这样纯属辜负我生命，所以你想清楚了？”
他说话从来不给人留余地，留的永远是坑。
但是于乔却觉得自己就是萝卜，合该栽在他的坑里，心甘情愿。
“嗯！我愿意。”于乔觉得自己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还没结婚呢，就愿意，一副老夫老妻的口气，被卖了都不知道。”陈晋小声嘟囔，没让于乔听见。
于是，像是一语成谶，他们还真的就是学校里老夫老妻的情侣。
他们能做的事情不多，扣着手在学校里散步，陈晋就老欠揍地说，“我这多像遛狗啊，还自带说话功能。”
那时候于乔还没有被他练出好口才，只能讷讷地被他不着心的调笑。
要是搁在后来，于乔一定煞有其事的回答。
“我们这是老夫老妻，俗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狗，你是什么?”
可是，无论后来的陈晋还是后来的于乔，都怀念这个当初。
5
陈晋是先天性心脏病，刚出生便心脏缺损，医生说孩子太小不适宜做手术，后来被告知活不久了，再后来父母便离异了。
“啊？活不久了？”
彼时陈晋三言两语就简单概括了自己的经历，云淡风轻地让于乔觉得他说得根本不是自己。
他好像什么事情都能随口而出，随性而为。
“就是我可能马上就命悬一线，所以你要慎重考虑一下我们是不是要分一下手？”
陈晋抬起手，看了一眼他们五指相扣的手，又看了一眼于乔。
没有预料中的反应，于乔眨眼深深看着他。
“为什么要分手?这没道理啊。我喜欢你，所以想和你在一起，我们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好好走下去吧。况且用分手来欢庆时日无多，这怎么想怎么不划算好吧……”
陈晋觉得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于乔有说话能气死人的本事，估计是脑残小说电视剧看多了。
虽然嘴上劝着于乔离开，可说到底他还是贪恋温暖，大概是孤独太久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说每况愈下不为过，从小便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他不打算和别人有多牵扯，当然和于乔也不想。
可偏偏这傻姑娘楞头就冲过来，敲着他的心门，锲而不舍地敲，边敲边叫，陈晋陈晋你开开门，我找你有急事。
最后，他装模作样，一脸严肃地说，怕吵着隔壁的人才开的门。
其实，哪有什么别的人，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6
陈晋觉得日子真的像流水，转眼他也毕业了。
她没有想过于乔在自己身边呆了那么长时间，好像初遇的日子还在眼前，可回首时，两年多地点滴又像是一辈子那么悠长。
他们画画，散步，看电影，给对方读诗，一起去到好看的地方看美丽的风景……
好像一伸手，还能抓住当时的感觉。
可是，现实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毕了业，陈晋就回了家，甚至连毕业照都没有照，也没有告诉于乔。
因为他身体出现了问题，他想用最体面的方式离开。
“怎么了？想我了？没事儿，很快就会好，身体好了我回来和你一起工作好不好？”
陈晋从来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好听的一般都是谎话。
“不好。”
于乔请了假，直接跑到了陈晋家乡。
“不需要你可怜我，你走，我都快死了，能不能让我静一静一个人待会儿，还是说想我早点死找下家？”
陈晋硬着心肠想赶她走，仿佛要说尽恶毒的话，只让于乔赶快离开。
因为他想于乔好，他知道自己真的是喜欢上于乔了，而且他也发现自己变贪心了。
以前他想，随便活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这么幕天席地地活着死了也不过天地间一把飞灰，可遇到于乔之后他恨自己为什么拥有的不是正常人的身体。
他想活得更久，他想和于乔在一起更长时间。
然而，根本没有机会，身体里又长出个肿瘤来，本来就活不久了，现在更没救了。
可偏偏遇上于乔这么个死心眼的。
“你好好的，做完手术咱们结婚。”
然后固执地把买来的戒指套上陈晋的手。
7
陈晋有时候想着，也许于乔就是上天补偿给他的礼物吧。
他母亲早在多年前就放弃救治他了，偏偏出了个于乔，傻乎乎地从自己本来不多的工资里，攒出钱来给他治病。
虽然杯水车薪，可是她是于乔啊。
“我们结婚的时候得把我大学舍友请过来，让她们看看我老公，美死她们。”
“乔乔……”
“不行，我还是要穿婚纱的，不要不要，还是穿旗袍吧！我可爱国了呢。”
“乔乔……”
她一直在帮他没有知觉的下半身作运动，陈晋本来想说让她停下离开的话的，但是还没等说完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咯血。
咯血加水肿，没完没了的折磨，终于要到了尽头。
本来想给于乔画的最后一副肖像，体力不支再难支持。血迹染在那副肖像画上，红的白的灰的黑的，单调和明艳相间，像极了触目惊心的结局。
再往后面，便是被送进手术室。
8
其实还有很多话陈晋没有说出口。
比如他骗了于乔，他最不喜欢的电影就是《泰坦尼克号》，他以为他一无所有便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得了，偏偏在最后，老天让他拥有了于乔。
可是他没有披荆斩棘的本领，踏着万丈霞光去娶她，甚至他自私的连句“忘了我，去找另外一个爱你的男孩子”都说不出口。
比如他还没告诉于乔，他最喜欢的人是她，而不是什么见鬼的奥特曼，因为在他心里，他的小乔才是奥特曼，他是那个需要她拯救的丑陋怪兽。
因为他确实卑鄙自私奸诈无耻，最后关头才想起来赶她走，让她等待着杳无音讯的归期。
比如他没告诉于乔，她是他的公主，可是他却只能扮演勇士的角色，陪她走一段路，甚至连看她走向那个骑白马的人怀里勇气都没有。
当然，他根本没机会选择。
……
还剩下的时间太少，还剩下的话太多，要怎么才能说得完，老天愿意再许他半生守护他的公主吗？
9
“您觉得您喜欢您先生什么？”
“是啊，我喜欢他什么呢？让我说，我也说不出来，你说他温柔谈不上，说他善良，他说话都能把人气倒，甚至他连基本安全感都没有，可是，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人，在图书馆楼顶他出现的那一刻，时光便好像溯流而上，雕刻出了他在我生命里的痕迹，而我便知，他就是那个人。”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没办法解释，如果感情可以控制，大概早在知道他状况的时候便急流勇退了。”
“可能有些冒昧了，但是就像您叙述的，你们之间好像更多的是陪伴，那么您觉得您先生是真的喜欢你吗?”
于乔抬头，又是日薄西山，像极了那时候陈晋油尽灯枯的生命，残酷美丽。
她蓦地想起，手术后ICU病房里，陈晋弥留之际扣着她的手腕，“希望你幸福是真的，但我他妈不想你忘了我，于乔你记住，这辈子你都是我陈晋的人，下辈子也是，你等着，下辈子我还会找到你。”
“其实，只要我喜欢他就够了。喜欢这种事情太累，他已经很辛苦了，这种费力气的事情，还是我来吧。”
于乔弯唇，对着对面采访的姑娘微微笑出来，脸上是幸福也是淡然。
接着，于乔就觉得自己的衣摆被拉了拉。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
接着于乔告辞离开，带着将近十岁的孩子。
因为转眼间，已经十年过去了。
君记我一时，我念君半生。
人的一生漫长又短暂，于乔觉得自己捡不起重新爱一个人的能力了，更何况哪还有多余的力气。
爱一个已经用尽了她毕生的感情。
是不是啊，陈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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