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一九九三年，农历十月十六，一个寒冬的正午，我出生了。于是后来的这一天，老妈总会念叨一句：又是寒婆婆打柴的日子啊！老妈的这句话里头似乎夹杂着多种情感，猜不透，摸不着。也是这个天儿，我竟像哪吒般蹦出了出来。殊不知，我的活蹦乱跳是一种不详的征兆，带来的必将以等价交换的方式通通带走。从此，我相信了命运二字。
七岁前的那几年，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除了不愁吃，不愁穿，家里可以算得上是过着奔小康的生活。老爸那时候凭借村里的九品芝麻官，洋气着咧！村里亲朋好友的热情明显让我觉得比别人家的孩子更胜一筹，以至于在那个年代，在那块毫不起眼的村里头胡作非为，所以至今假小子，小霸王的称号还在断断续续流传。现在逢年过节碰见村里头的人还深刻记得那时候的我，拉着我的手，摸摸我的头，感慨万千：想当初啊……于是又像电影一样将故事重述了一遍。
倚仗这气势，我的追随者也从未间断过，换了这一批，又来下一批。常常是这批相处不来了，就带着下一批追随者攻打上一批，谁叫他们不忠心耿耿，竟敢私下背叛我，所以采取这对策，怎么攻打？放学前，集结我的同盟，约好下午放学后在回家路上的田埂里开始作战。我的号召总是会得到有力的反响，于是放学铃声一响，便飞奔而出。一路上甜言蜜语，把人家坑蒙拐骗逼进田里，又是撕扯，又是推拉，不过庆幸从未出过事儿，最严重的也只是把人家额头上打了个犄角。崇拜我的人没有一个幸免于难，但是过后他们还是死心塌地追捧着我，这样想来，那时候，我勉强还算得上是个小明星呢！粉丝虽没有过万，但忠诚，知道从一而终。
对于这种受难者，家里人总有发现的时候，所以经常有爸爸妈妈，甚至爷爷奶奶找上门兴师问罪，而我从不低头认错，因为根本不需要我出马，老爸把一切都会处理妥当，而且近乎完美。老爸的处理，也根本不需要太多口舌，更谈不上动武，通常人家一听，那小姑娘，谁谁家的，他爸是村里干部咧！原本怒发冲冠，盛气凌人，真正找上家门的时候，却又嬉皮笑脸起来，然后无可奈何的笑道：你们家姑娘真调皮，今天把咱家姑娘给打了……通常话不说完，给老爸一个提示，然后顺水推舟，而老爸对我的宠爱完美到近乎挑不出任何瑕疵，他也笑着恭恭敬敬的说：哎呀，孩子们在一起，你戳我，我戳你的，就闹着玩玩儿，做大人的，也别太认真啦。于是孩子她妈苦笑着离开，我躲在门缝边儿，看着那无奈的背影，而老爸对我丝毫未提起家里有人来找过麻烦。
那时候的淘气，想必是过甚了点儿，所以村里有个骨子硬的姑娘一点儿也不服气，可想而知这样的后果，她成了常年被攻击的对象，家里人三番五次找上门，给姑娘求情说好，最后百般无奈，那个下午，没再见过她，老爸说她搬家了，也就从那天，我开始闲着了。
再后来的日子，一副假小子模样不改，成天跟随在老爸身后，"混"吃"混"喝。那张黑白照片，老妈说那时候夏天，着一身短衣短裤，眯着眼，头顶上的"发型"是那时候村里最流行的青年头，为了赶上"时髦"，跟上老爸的步伐，而当时手里还拿着一大坨白薯，跟着老爸走在自家的果园里。老爸当时身着一套西装，可帅气呢！跨着大步，学着老爸的模样，简直像极了。亲戚都见过我老爸，再见了我之后，说我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用我们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复制加粘贴。
夏天蚊子多，气温高，所以太阳下山后是玩耍的最佳时间，我家门前的小山坡下面是一个池塘，里面什么都有，青蛙，鱼，水藻……最重要的是还有可以摘着吃的菱角，老爸那天刚好也闲着，从家里取了腰盆，我扯着老爸的衣角，示意一起下去，老爸说盆太小，装不了我们俩儿，于是我守在岸边，直勾勾的望着老爸的身影。老爸除了帅，还很厉害，不一会儿腰盆里盛满了菱果，我急切的心情，恨不得跳下去能立马吃到，于是头也没回，随手抓住旁边的木桩，也凑巧，刚好需要有个东西支撑，木桩便在身边，左手摁在上面，身子自然倾向左边，显然，身体重心全落在木桩上，接着不停挥着右手，招呼老爸快快上岸，老爸听到了我的叫声，看到我这番模样，边笑边应声答应，然后开始慢慢划过来，只是还没到岸，可能木桩年限已久，已经发焖，加上再给它一些力量，于是很自然顺着木桩"扑通"一声，一起掉进了池塘。我始终不弃木桩，不断试图用胳膊抱住唯一的救命草，嘴里还不忘呼叫老爸。老爸最后把我拎上来，虽然有些气愤，不过也就掉下去那一会儿。尽管全身湿透，还喝了几口池塘里营养丰富的水，但最终吃上菱角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
我喜欢跟着老爸，似乎就像我身后的追随者跟着我一样。跟着老爸，不愁吃喝，不愁被欺负，小时候的心愿也就那么点儿，再多了，也装不下。
在那年头里，每天能吃上一支一毛的冰棍，算是很幸福了，而我，竟可以天天吃上两毛的绿豆冰棍，所以我的幸福已经超支了。老爸对我的疼爱，任何一个旁人都能看得出来，有时候连老妈都看不惯了，便会说：这样惯着，以后怎么得了，所以老爸在的日子里，我唯独偏爱了老爸。
老爸除了给我吃，还常常忙完村里的事儿后，骑着他那牛皮一样的摩托车，载着我四处游荡。田里，镇上，县城，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风景，都有我们俩儿的影子。坐在老爸宽厚的身板后面，心情异样的欢喜。
老爸是个爱时髦的人，所以老爸的摩托车也一样时髦，最开始的那款拉卡拉卡的经典红，到后来崭新的经典蓝，老爸特爱后来那款，可惜他没料到与它在一起的日子会那么短。老爸离开后，那辆摩托车也便成了家里的累赘，我们母女仨儿人骑不了，抬不动。头一年，老妈如同宝一样珍藏着，后来估计是想着放着也是放着，便给了一个哥哥用。我是看着老爸最爱的车慢慢变旧，然后到病入膏肓，如同老爸一般，再最后，废品一样变卖。
老妈时常提起老爸，说老爸喜欢我，喜欢唤一个之后再也没有人唤起过的小名儿——小月，老妈还说老爸不喜欢姐姐，因为姐姐不喜欢老爸，姐姐恨老爸，恨老爸小时候打了老妈，所以后来她俩就跟敌人似的，老爸宁愿开着他心爱的摩托车去接我回来，即便在路上看见了姐姐，姐姐不叫他，他也不会理会姐姐，就这样，原本老爸的爱是我们姐俩的，后来被我一个人"霸占"了。
相册的最后，一张英俊潇洒，满面笑容的脸，笔挺的身躯跨着一字，手臂自然向后，原来老爸真的很帅气。
老爸的帅气不单单只是长相，其实心灵也一样的帅气。家里最热闹的一次就是我六岁，而六岁前一个月的发生的事儿，老爸记得清清楚楚。也是一个假日，和邻家一个年龄差我一岁的男孩儿去离他家不远的一条河边玩耍，也怪，小时候和水挺有缘的。刚好河边有个人家洗衣服搭建的码头，我们俩儿就一步步通过码头，靠近河边儿，他呢？一个男孩儿，生性胆怯，倒是我一女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没到河边，只是站在码头中央，蹲下小小的身躯俯瞰河边的小蝌蚪。他的静态衬托着我的动态，他纹丝不动盯着河塘，我手舞足蹈打捞河边儿的"绿叶"（我不知道我好奇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是绿的，是我一眼看了就想得到的东西），人呐，总是在投入一件事儿的时候，忘乎所以，所以我忘记当时我是站在河边儿上的，如果身子稍一倾斜，下一秒就会"扑通"一声。
果然，事实证明如此，比顺藤摸瓜还顺利的掉了进去，先是有几片叶子撑着我，可惜这力量远远不够，老爸不在身边，我使劲儿扑腾，小男孩回头一看，才发现我早已不见人影，偏偏凑巧，他天生嗓门儿沙哑，他呼救的声音如同我在水里的幻听一般，若隐若现。那天太阳很大，可是来往的路人近乎稀有。小男孩儿很着急，尽管声音嘶哑，但一刻也未停止呼救，而我也一刻未停止扑腾。或许算命先生说得对，我命中有大劫，但命不该早结，所以碰巧来个聋子，也幸亏聋子不傻，看见小男孩儿急得涨红的脸，然后瞧见他身后河里泛起的阵阵涟漪，立马冲进河里，将我抱上了岸。
聋子后来用手给老爸指画，嘴里还不停哼唧哼唧，表情一脸庄重严肃，老爸听懂了，说幸亏当时及时，如果再晚一步，可能我就永远停留在六岁了。
六岁，热闹的一天，终于盼来了，所有亲戚接踵而来。那天我特开心，长这么大，第一次开这么大的生日party。老爸是个爱热闹的人，所以不干就不干，干就轰轰烈烈的干好。那天，老妈把我打扮的就像是《白雪公主》里面的公主，漂漂亮亮的，其实我并不喜欢这身公主装，穿着不自在。老爸一身的黑西服，帅气得让每位亲友好友赞不绝口，老爸向来潇洒，朋友多，生日这天，一齐给他捧热闹来了。
尽管老爸那天兴奋喝了许多酒，却也没忘记聋子救我的事儿，老爸特意请聋子喝了喜酒，走的时候给聋子硬塞上一条烟，双手握着聋子的手，连声表达谢意。
生日后没多久，老爸病了，一向生龙活虎的老爸突然卧床不起。送去村里的医院，拒绝了老爸，老爸肯定是很伤心，毕竟第一次有人拒绝了他。后来转到城里的大医院，住了也才一些时日，接着便是医院传来的噩耗。老爸走了，带着遗憾走的。那天我刚从学校放学走回家，远远看见家门前空地上站满了人，我想着：今天又会是什么喜事儿呢？
于是在大家的闲言碎语中，我知道老爸走了。
老爸临走前，我们搬过一次家，从台上到台下。家里开始了兴新行业——酿酒。那时候村里头的大伯大婶要买酒，通通来咱家，老爸因村里的事儿，时常不在，所以家里头买酒的老板就是我啦，而我从不干赊账的买卖，隔壁家的亲戚见过我的厉害，打了酒，说是没零钱，等老爸回来了再付，可我拖着不放。直到老爸回来，才放手，亲戚说老爸这姑娘，真厉害，看来是谁也欺负不了。老爸听后一个劲儿大笑，想必是听了高兴。
再搬家是老爸走后，和姐姐住在姨妈家里，姨妈家是三层楼房，楼道却很黑，灯光也很暗，所以常常站在楼下朝上看的时候，会有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人虎视端端，而我通常会把这个人当作是老爸，老爸很爱我，但是这个黑影却让我感到害怕，感到恐惧。这个黑影至今都是心里的阴影，让我时常提心吊胆。
直到今天，我已经辗转搬了几次家，也没再看到那本旧得发黄的相册，老妈说还在，只是我没再追问放哪儿了。相册里照片很少，很模糊，能让我清楚记得的也只有爸爸那张帅气，双手背在身后，乌黑发亮的短发的黑白照片，就如我俩当年的亲子头，眼睛炯炯有神，我看着他，他会冲着我笑。也许，这就是他留给我们最好的东西——生活即使再苦再累，也别忘了微笑。
今天，小朋友看到一学期没见到的爸爸，开心的跳到他身上，他说：爸爸开车带他兜了一圈，买了玩具，买了吃的，还说爸爸明年会带他去马尔代夫玩儿。脚泡在满桶温热的水里，嘴角洋溢的笑容都已融化了放在嘴边的巧克力，他爱吃巧克力，爱吃所有含有巧克力的东西，所以爸爸给他买的零食也全都离不开巧克力。和爸爸聊了下，原来他只是路过。即便只是路过，想想自己的儿子，难免都会掩饰不住内心中的那份思念。挺帅的一个爸爸，高高的个头儿，瘦瘦的瓜子脸，于是回忆又拉长了......
我和我爸，剪不断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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