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炒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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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炒的茶，不为名，不为利。

一双外形枯朽的老手，爬满了皱纹，一条条青筋，盘根错节般突起、缠绕。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在一口硕大无比的锅中灵活地辗转翻腾，一捧捧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芽茶，捎带着春雨的气息，在人、火、锅三者的紧密配合下，渐渐褪去了原有的稚嫩与青葱。伴随着“沙沙”的鲜叶与锅底的摩擦声，一片片细芽被翻江过海似的倒腾。就是这双老迈而枯朽的手，在火与锅的共同作用下，用高温除却了鲜叶中的水份，而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其中的茶叶碱与芬芳成份。因此，只需片刻，香气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刚刚炒过的鲜叶，色泽嫩绿，香气逼人，何需品尝，光观其色闻其味就已然沉缅其中。爷爷会取一只玻璃杯，放入一小撮茶叶，然后倒入事先煮好的井水。看着绿色的叶与芽在水中渐渐翻腾、舒展、铺陈开来，最后一一沉入杯底，此时的茶汤呈淡绿色，深嗅其味，茶香扑鼻，如果等上两三分钟，小嘬一口，首先会觉得微苦而不涩，待一小口茶汤喝下之后，会感到有一股“回甘”，这种微甜的口感，爷爷说是本地井水与本地茶叶的有机结合，才会带给我们这种愉悦的感观。

爷爷说了，喝过他亲手炒的本地茶叶，一杯还未完，就会觉得满口生津，腋下生风，整个人顿时会感到心旷神怡，精神百倍。常常到他那里喝茶的人，走起山路来，都是如同踩了风火轮一般，可以“日行千里”而不倦。

这鄂北的小山村，是永远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乡。过去，祖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园里深耕细作，世世代代与这里的土壤为伴。一方水土一方人，这片山脚下的肥沃土地，不仅长久地赐予了家乡百姓们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也世世代代孕育着他们勤劳、质朴的品格与秉性。就如同当年老乡们广泛种植的茶叶，不一定是最精致的那种，但一旦品尝过之后，便会悄然上瘾、念念不忘。位于半山腰的茶场，一年四季都是云雾缭绕，雨水充沛，日照充足，且不施化肥，任其生长。

家家户户都种茶、摘茶、炒茶、品茶。那时的喝茶方式，粗犷而自然，不像现在城市里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茶艺茶道之类。谁家的男人务农活累了，便到附近的人家讨杯茶水。女主人也一定会用大瓷缸装满事先沏好、摊凉的茶水。甚至不用道谢，喝完茶后便坐于田埂上、树萌下，几个男人凑在一堆抽最便宜、最“冲”的廉价卷烟。茶，这简单平凡的一芽一叶，在当时交通不便的乡村山脚下，便成为了维系湾子里左邻右舍关系的最质朴融洽的工具。

回溯当年，我的父亲还是一位有志青年，怀揣着远大理想与满腔热忱，在某一天，村口的泥土路上与家人、村民们一一辞行。父亲即将踏上投笔从戎的征程。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重逢？那片刻的夕阳余晖，总是充满着无限美好与憧憬。一袭金色的阳光，投射在父亲与送行者的身上，人们的影子被越拉越长。小桥流水，碧树青山，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与亲近。而爷爷亲手炒的茶，不论走到何方，总有一种味道叫做家。儿行千里，爷爷应该都会把自己倾注毕生心血、亲手炒制的茶叶放到自己儿子的行囊中吧？既然那时青年人的壮志雄心、报国理想，不会为家长里短所缚，青年人有自己的选择与追求，有自己向往的征途和星辰大海，所以不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耕作在这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里……

现在的我，竭尽全力想像着，爷爷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农村老人，会用那枯朽得有些颤抖的手，亲自为自己养育多年的儿子，沏上一壶茶。此刻，别离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和难过？自己的儿子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参军、保家为国。自己又体弱多病、年事已高，此去经年，谁知道下一次重逢会是什么时候？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等到下一次亲自为儿子沏茶的机会吗？

我试图把自己代入到爷爷当时的角色中去，试图和已经逝世多年的爷爷建立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我不难想像和体会，一位老人在自己天命之年送子参军时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也不难想像和体会，这位大山深处封建传统的老人要默默忍受多少夜不能寐的纠结与想念？我的父亲，你在千里之外的军营里，应该也喝了爷爷当年炒的茶吧，那种苦涩，那种回甘，有没有令你想起老家的风土人情，一尘一物呢？

世事难料。时至今日，爷爷已经离我们远去多年了。而后我父亲也因病去世。

但愿某一天，我们能在更深的尘世中重逢。爷爷还是那个炒茶的爷爷，父亲还是那个参军的父亲。我们将所有经历的人生况味、酸甜苦辣化作一壶茶水，共同举杯，品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