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惠子又在电话里跟她母亲吵起来了,两个人的性格都很执拗。遇到问题是总是各站两边,谁也不肯先低头。
惠子感到很委屈,母亲总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想各种法子将慧子牢牢地绑在自己的身边。倚老卖老,惠子是没有办法的。
“不跟你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管了。”
“哎呦,女儿大了,不由娘管了。翅膀还没有长硬,就烦她娘了。哎呦,我造的什么孽呀……”
惠子扶额摇着头,不用想,她也能知道母亲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捶胸顿足,暗自垂泪或者放声大哭,总之一副可怜的样子。惠子只好安慰着,说容她在考虑考虑。
“好好好,想好了给我打电话。”这次惠子能够听出来她的语气上扬,轻快,与之前的哭丧的样子截然不同,一顿安抚和敷衍之后,终于挂了电话。
惠子是一名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两年以前,她满着母亲来到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来实现她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宏伟构想。
她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在大学时就喜欢挑战,刺激。参加各种不熟悉的活动,做着有骑白马王子的童话梦。
往事的种种,对她来说,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之后,就已经成为了过去,不怀念,也不留恋。
离放学还有十五分钟,惠子推开教室门,里面嚷嚷一片,她环顾着四周,没有说话。学生们似乎也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依旧在争论着什么,也越来越激烈。
甚至有的学生已经面红耳赤,可还是伸着脖子为自己辩论,墙上的钟表在滴滴答答的响。
“老师,小龙女被尹志平玷污了,那她为什么还要和杨过在一起?”蒋少念问。
惠子瞪着她那双通亮的大眼睛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呢?他们两个相爱啊!”
“因为小龙女不干净”
数十个男女生一起回答,这些初二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回答。随即又开始了他们疯狂地讨论,有的同学为杨过感到不值,也有的同学埋怨小龙女不知羞耻。
武侠小说在学生中间流传的很广,它作为一本消遣的读物,在学生的娱乐时间中占据了绝大部分。
2.
17号便利店里人来人往,学生手里拿着廉价的小零食,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海报。惠子走了进去,学生们亲热地向她打招呼,她也微笑的点着头。
便利店很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拉了下他身旁的灯绳,头顶的白炽灯忽闪了几下,然后发出昏黄的光。老板蒋国笑呵呵的拉过惠子,并且塞给了她一包橘子糖。
便利店的墙上也贴了一张海报,是一张具有古风特色的,一位女子披散着头发着一身白色衣纱,仙气飘飘,走在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里,粉色的荷花,娇艳欲滴。女子双手掩面,似在哭泣。池水在风的作用下,上下涌动,似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
蒋国看见惠子专注着墙上的这幅画,便解释道:“没什么,或许这就是最好的选择。惠子老师,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吧?”
她回过神来,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蒋国在本子上记着些什么,惠子突然心里一阵发毛,又看向了那幅画。
“老师,小龙女被尹志平玷污了,那她为什么还要和杨过在一起?”
“因为她不干净。”
惠子一到学校,各种议论声铺天盖地而来。众说纷纭,杂舌之多,惠子慌了神,绕开那些闲谈者,匆匆向教室奔去。
小冉自杀了。
风波3.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早晨六点十五分,是早读的时间。学生的朗朗读书声在今天对于惠子来说是那么的刺耳。她在讲台上像往常一样做了下深呼吸,环顾整个教室,学生正襟危坐,伏案而书,朗读整齐。
只有小冉的桌子书本乱作一团。
“老师,今天讲新课吗?”课代表问。
“那篇课文我差不多已经会背了,我们讲新课吧。”一个女生说,其他的学生也附和着。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学生提及到小冉。
惠子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朝气的笑脸,有些疑惑不解,故意问道:“小冉呢?我怎么没见到她?”
“死了呀。”一个女生抬起头回答,然后又低下头翻着笔记。
“对,自杀了,我亲眼见的,是用小刀把自己的手腕割了,流了很多血呢。”小冉的同桌蒋少念写着作业说道。
“老师,讲新课吧,我们都学会了。”
“老师,都会背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考考我们啊”。
学生们继续嬉笑着,吵闹着,站在讲台上的惠子看着下面乱闹闹的一片,竟有些错愕。墙上的钟表还在一分一秒的滑过,它滑过了人事变迁,也滑过寒风禀冽冬天,但心灵的寒冷却在时间的冰窖里尘封了仿佛千年。
突然觉得自己与学生之间有着一个跨不过去的沟壑,满腹经纶和来自大城市所具有的独特的教学模式在死亡面前显得是这么的无力。
惠子一步一步的走到小冉的桌前,整理着她留下东西,她的同桌蒋少念还在不停地向慧子描述着小冉是怎么用刀片一下一下地在她的手腕上留下鲜红的血。
他说,当时的血喷涌而出,似剑气如虹穿喉而过,就在眨眼功夫,血腥味如一张漫天大网向你洒下,牢牢地罩住你,直到你也没办法呼吸了。
惠子从没想到这个语文成绩不曾及格过的蒋少念,却能如此的描绘小冉惨死的状况。流利的就像村口电线杆上的喇叭每天中午播放的评书《杨家将》一样。
一个带有茉莉花边的便签纸从语文练习本滑落在地上,惠子拉开凳子弯下腰准备将它捡起,旁边的蒋少念欢快地帮着忙,“老师,我帮你,这儿的凳子太多了。”
蒋少念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标准的露出八颗雪白的牙,脸上的小酒窝似乎能夹住玻璃球。他昂着头看着惠子,惠子手扶着桌边,另只手一把夺过那张纸。
他们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来世我一定要干干净净的的再活一次。
纸上用铅笔歪歪曲曲的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小冉的字并不漂亮,但很有特色,总是在每个字的落笔处,线条会向右斜。
“村里的二赖子摸过小冉的胸,哎呀,恶心死了。”女生们扭曲着面孔,两手不停地搓着,似乎有什么脏东西要搓下来。
4.
学校的校长已经六十多岁了,但精瘦干练,做事雷厉风行。他用整个身体撞开了门,从他身上带来的一阵冷气使学生哆嗦地扭动着身体,收了口然后正襟危坐。
就像叽叽喳喳的森林突然闯进来了一头狮子。高压的气氛下,学生胡乱地翻着桌子上的书本。
“关于李小冉的事,我说一下。女生要自尊自爱,这句话说了多少次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作为一个学生要知道自己的本分。还有小蒋下课后把李小冉的书桌搬到后勤处去,让张老师清洗干净再送到初一三班,今年学校多招了些学生。最后惠子老师找一下村口的那个疯子,关于学生自杀的事要尽早处理……”
“咣!”他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只听见摔门的声音,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在学生惊魂未定的时候,门又被撞开了。大家带着惊恐的表情扭过头看向这个总是充满精力的和不畏惧的六十多岁的干将
“最近几天我要去开会商讨学风建设问题,惠子老师这件事情尽早解决,学校准备要扩大招生规模。”
解决?怎么解决,惠子一脸雾水。在早上没课的时候,惠子从便利店买了些饼干水果到李小冉的家,想去安慰一下这对夫妇。
李小冉并不是独生子女,她还有一个八岁岁的弟弟李小军,他们的家从外表来看是比较富裕的,红砖瓦房,亮锃锃的。李晓军趴在门前的沙堆上,叠着纸飞机,口里念念有词。
“晓军,你家长在吗?”
李晓军看也没看惠子一眼,他把叠好的纸飞机放在嘴边哈了哈气,然后朝着房子旁边的枣树扔了过去。
“他们为我姐姐准备冥婚去了,原来死人也能结婚呀。”
“是尸骨亲吗?”
“嗯,不过我小姐夫还没死呢?但妈妈说要小姐夫陪姐姐一起举办冥婚。反正跟搭尸骨也差不了多少了。”
惠子一个踉跄摔倒在沙堆上。金黄色的沙子略带些潮湿粘在惠子的手臂上。李小军大笑着,指了指那些沙子,然后又撒了泡尿。
5.
二赖子,对于村里的人来说,提到这名字似乎就要脏了嘴,村民们更喜欢呼他疯子或者傻子。惠子在去学校的路上总能碰见他,冬天穿着藏青色的袄,袄上的破洞把里面的棉絮沾染的向碳一样黑,夏天的时候,这个棉袄就成了他的坐垫。
他没有家,或者可以说关帝庙就是他的家,因为他常居在这里。只有在过年过节需要在庙里烧香拜佛的时候,他就在外面流浪几天,至于去哪,没有人知道。
“你认识李小冉吗”惠子问。
“李家的妞啊,认识认识,长得很不错嘛”二赖子笑嘻嘻的回答。
“她死了”
“死就死了呗,这年头不好过啊。我也快要死了,哎呦!好饿啊!”
惠子看着他,不知道话题该怎么进行下去,脑子里原本组织好的语言,现在一句也没用的上,惠子有点着急。二赖子还继续用手挠着柴火窝一般的头发。
“17号便利店的墙上有一幅画,你每天晚上去哪里买吃的,肯定看见过,你知道是谁画的吗?”
惠子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是我父亲画的,惠子老师你经常给我送吃的,我很感谢你,听我讲个故事吧,我他妈就是一个疯子,就当我风言风语罢了。我母亲是一个话剧演员,最擅长的一幕剧就是《嫦娥飞天》,哎呀呀……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过话,我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就总之吧,我母亲被别人欺负了,村长和村里的一些大叔大伯都认为我母亲把村里的淳朴民风破坏了,他们把我母亲沉塘了。”
二赖子有些语无伦次,疯狂的挠着鸡窝般的头发,黄褐色的头皮屑成片成片的洒落下来“还有我根本就没欺负李小冉,是她被村长的儿子骑的自行车给撞到了,我好心去扶的她……”
“然后那个小子非但没道歉,还诬赖我欺负那小姑娘。好好好,你们说是就是了,我就是一个疯子。”
二赖子撇着嘴说完,然后又加上一句“我母亲都死了,再死一个又怎么样啊。”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惠子脑子昏昏的,也乱乱的。她仔细想着二赖子的话,眼前的死亡再想想竟有些搞笑。那到底是哪里错了,惠子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什么办法也没有。
关帝庙的窗户早已破了,大门也只剩了半边,在那呆了一下午,竟给冻感冒了,她实在是无法想象二赖子是如何在那里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风波6.
“学校还我女儿,惠子老师给个说法。”
惠子老师看到校门口聚集一大帮人,疑惑不解,但也只好拖着自己那沉重的脑袋,踉踉跄跄的向学校门口奔过去。
李小冉的父母穿着丧服趴在棺材上痛哭流涕,两边还有几个年轻的人用手举着白色的横幅,白纸黑字写着还我女儿,讨个说法等等话语。惠子想要解释着什么,可嗓子疼的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昨天就看到惠子在关帝庙待了一个下午,谁知道和那疯子做什么好事呢。”
“老师也疯了,她这是在做什么呢”蒋少念惊呼。
惠子撕破了嗓子为自己辩解,可没有人会听,手舞足蹈在那证明,却引来更深的误解。
“对,我经常见惠子拿着17号便利店的东西去关帝庙,哎哎,真有伤风化啊。”
“沉溏!沉溏!沉溏!”村民有的开始举臂高呼起来,
他们说,有这样不知廉耻的老师教学生,怪不得学生会自杀。学校后面有一个荷塘,惠子在想家的时候经常会在那里独坐静思,看着远方的山,似乎就能看到母亲如山的背景,不过,两年了,母亲的背影很定会缩小成一个小山丘了。
惠子给妈妈通着最后的电话,村长只给了她五分钟的时间。
“妈,我想好了,我不回去了。这里需要教育,我身兼重责啊。您要为我感到骄傲,还有要多保重身体啊。”
惠子一袭白衣,飘飘欲仙,披散的头发随风上下舞动,想一只欢雀的小鸟,池塘里没有了荷花,有的只是一些腐败的叶子,散发着恶臭。
她突然想到了17号便利店墙上挂的那张画,画的左下角好像有几个题字,是小楷,工工整整的。惠子慢慢的向深处走去,一步一步。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的脑子还在不停地执着着那几个字。水渐渐地漫过了她的脖子,却也始终没想起来。
二赖子拿着17号便利店的那幅画缩着身子蹲在关帝庙里的神龛下,南海观世音菩萨微笑着看着他,正中央的佛陀威严而庄重。
二赖子抱着画,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用食指一寸长还塞满了泥垢的指甲一遍又一遍地在画上左下角的题字上划写并且嘴里嘟囔着:“这年头不好,迟早要死人的,我也要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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