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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戏称自己为“养瓷人”。
阳光大好,酽酽地沏上一壶龙井,她端坐秋风里,裂纹青瓷小口杯错落摆眼前,“于我来说,瓷器有生命。”
我抬头望她——灰白短发配黑色小夹子,笑起来的时候,神色温暖,眼角弯弯,泛出细密的纹。她许多年没有变过,在我记忆中,她一直是位迟暮的美人,不会更年轻,也不会再老去了。
青瓷杯安安静静,釉色淡淡的,裂纹细碎,在日头下闪着润泽的光。“白瓷配红茶,青瓷配绿茶,如此才妙。”她把瓷杯捧在手心,目光离开杯口小小的纹络,微笑望向我。
她用爱与静气养着她的瓷器,也就养着她自己的心。她们仿佛被时光遗忘,或者说宽恕,在世间一隅相伴永恒。
我也曾见过众多器物痴迷者,花上无数时间金钱求一美器。但她不一样,我无法分开瓷器与她,她们的相遇,仅有心动,不分贵贱。一盏一盏瓷,从未被锁进精美的盒子,或光洁如初,或带了缺口,于四季,于流年,于一粥一饭,于日常悲喜,染上彼此的体温,早已融入她的生活和生命之中。
她用瓷碗吃饭,瓷杯品茶,长颈瓷瓶插老梅枝,浅底瓷碟乘油盐酱醋。瓷大多是青瓷,有着蓝绿之间,微妙而写意的色泽。我抚摸书案上一方青瓷笔筒,觉得粗朴可爱,她笑语,“是故乡的风物啊!”
她的瓷器也被用来养花。阳台上玉簪从仲夏开至晚秋,终于显出倦意,玉色花瓣微垂,其不胜凉风之态,自有另一种低头的温柔。白瓷花盆沾了三两黑泥巴,残花落于盆边雕花暗纹,一同以幽美的姿态起伏着,实在动人极了。
秋渐深,蝈蝈与云雀们也不知去了哪里,午后寂寂的,她打开唱片机,放的是《黛玉葬花》与《宝玉夜探》。那唱片久了,有窸窸窣窣的杂音,吴侬软语遥遥传来,好似隔着云雾。
小时候听她的苏州弹词,开口前琵琶叮咚一响,尾音丝丝缕缕漾开去,已有俨然的孤独。至今只记得一首,唱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一句里不知含了多少千回百转,流转出腻死人的万端风情。到了“江枫渔火对愁眠”,唱词便不重要了,只想学古时纨绔听小曲儿,沉迷于那酥酥软软的颤音,永远,永远。
那时大概是早春,桃花开了数十枝,窗外大片粉红色的明艳春光。她抱着琵琶,白衣黑裙,春光照亮了她一侧的脸颊和曲线,令人想到宛如“美人肩”的柳叶瓶,盈满浅吟低唱,微微倾斜,便汩汩流淌。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盏瓷,青瓷,不是粉青,是更深刻更隐秘的梅子青——那种寂静凛然的青,近乎光阴旧掉的颜色。
寻常午后,我想起她来,就去找她,然后坐在她的阳台上,与她相对无言。我们自顾自喝自个的茶,觉得万物静好,什么都不必操劳。
若是两个年轻人端坐对面,似乎总应谈一谈现实与未来,否则对不起这大好晴光。可我与她之间仅交织着些过去的琐事,既是琐事,在晴光中也便很快蒸发地无影无踪。她身上属于瓷器的古意,令我想起这变化无端的时代中,有着不变的东西,莫名心安。
唱片放完了,黛玉的花朵终于“质本洁来还洁去”。青瓷杯中茶还温温的,我们相对无言,整个下午做的所有事,不过是喝喝茶,赏赏瓷,看看这世间不知何处而来的美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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