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经年你还在,故事也还在。
听说十公已经去广东了,只剩下十婆一个人在家。
十婆一个人在家,闲得很。不是吃饭就是睡觉,跟外界几乎没有联系。
听说一方面是十婆怕跟别人接触吃亏,另一方面是村里人也怕和她接触会上当,所以就形成了没有联系和接触,这样大家都是安全,放心的。
可是亚公说这样也不行啊,他前段时间路过十婆的家门口,丢了串钥匙,阿公折回去问十婆捡到了么?十婆很轻轻地说没有。亚公走了,但一路上都很郁闷,就几步路的距离嘛,从平叔家出来途径十婆家然后回到家,这一小段距离既没有村庄上的孩子也没大人路过,岂会平白无故丢路上不见呢。亚公最后还是断定钥匙肯定是丢在十婆家门前的。可是十婆不承认捡到钥匙啊。没办法,啊公回到家便利索地撬开所有锁,换新的。全都是换新的,啊公不无愤懑地说,十婆这人呢,怎么越老越是不像话噢,钥匙都要。
十婆在村庄上活得不像话是出了名的。 听说,有人一把镰刀,一把厨具,一件漂亮的衣服只要是没有人看见十婆便会偷偷地藏了起来,待别人询问,她又总是一脸淡然地回应,没拿啊,没看见。嗓音优柔地漂过村庄的老槐树上,大家都拿她没办法。然背地里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气的,都要数落十婆的一桩桩罪状。
就先说八姑嫁出去回门这件事吧。八姑是十婆的幺女,人长得很漂亮。高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平时很少回来,要嫁时就回来了。一头栗色的大波浪卷头发,披在身后像梳理过的麦穗,很是性感迷人。长裙,墨镜,好新潮的派头。村里人不无惊叹地说像她啊攸(方言),美呐。选到的女婿是县级市人,跟八姑是高中同学,家境很不错。早时见家长就开了辆黑色轿车来的,具体是什么牌子村里人都不认得。只说八姑嫁得好,对方有钱有权,做大生意的呐。且八姑的婚宴都是包了辆客铺接村里的亲戚去,没在村里办。一是嫌费事,二是村里落后,三是顺便让十公十婆和村里人都到城里坐大饭店开开眼界。但回门定要回来吃饭的,这是乡俗,不然多没面子。这事在婚宴时就敲定下来的,且买菜的钱姑爷都置算好了。
可是平叔愤懑地说,八姑回门这事十婆做的太丢人啦。 那是个清朗的早晨,山里的雾气尚在氤氲腾升。日头从东面的山坡刚爬出来半个头,十婆便噼里啪啦地敲响平叔的家门,说要平叔去帮掌勺,女婿姑爷回来好一阵欢喜呢,不能丢人给姑爷家看呐。得找个既见过世面又十分体面的人去做厨师。(平叔年轻时外出打工,后来因懂得武术做了私人保镖,跟着老板走南闯北,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平叔听着十婆的催喊声,一个脚甩着裤腿露出来,另一只脚还在噔噔寻找拖鞋,睡眼惺忪地问,都准备好食材了么?十婆说,都准备好啦,是姑爷提前给钱买的,六七斤猪肋排,还有些腐竹,鱼丸,生菜,可以开两桌。自家人一桌,姑爷来的可开一桌。平叔梳洗好便扎围裙上阵,十公拱火,火苗从铁锅四处窜出来,像一条条火龙,映红了十公、平叔的脸。到底是农村,柴火不用钱。十婆站在边上一个劲儿地指挥十公加柴。平叔要大展手艺啦,端着一盆排骨正要往铁锅倒,十婆大喊,等等啊。她说要分点排骨出来,吃不了这么多的,吃不了多的。七斤排骨,十婆倒出了将近一半,两桌人吃四斤排骨不到,十公也没出声,十婆双手在围裙兜里搓了两把就端着排骨往粮房走,一边走一边说配菜放多点,配菜放多点。呃,待到上桌时,新姑爷儿见况便对八姑儿低声叨咕,排骨少些啦。妈妈咋不买多点?平叔一旁听得非常清楚,只是也不好说什么。端好菜打了下招呼就回家了。可心底还是抵不住十婆太丢人。
平叔说,再不要去给十婆家掌勺啦。
十婆变成这样。
去年八月,我回乡探亲。平叔从鼻子哼出来一句”哼,你十婆老啦,头发都白齐,她的人生真是一眼看到头啦,变了。"我便立意要去看看十婆。可是十婆家大门紧锁,两个铜锁还有锈迹,一环扣一环,像是鸡栅栏用的锁。十婆人不知道去哪了,也没有多少人说得具体。但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是村庄上人人都说得出具体的。说十婆在赶集日背着个大长扁担气势汹汹地去追打那个当年害她的的人。她从东街头追打到西街尾,嘴上一直念念叨叨地说”让你负我,让你负我…”十婆没有哭,只是一路追着打。那被打的老头儿就一直弓着腰闪躲,穿梭在人群中。满大街的人都惊讶这一幕,拦都拦不住呐。年轻的人自然是不知道发生什么,年长的都大概知道,可是阻止不了十婆乱棍打死人的阵势,大家都畏畏缩缩靠边站。却也阻止不了知道当年事的人议论纷纷,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啦。
三十年前,对的。是三十年前。十婆拥有沉鱼落雁的美貌,话说的娇滴滴的。生了四个孩子身姿还十分苗条,皮肤又白。十公将其宠上天呢。外面活,家里重活十公一个人包揽。十婆就在家里照看孩子,洗洗衣服做做饭。日子过得甜美可人,十公干活又格外踏实卖力。在村人眼里,羡慕死多少起早贪黑的妇女们。有些背地里骂十婆懒的女人在丈夫面前都有意无意地扬起十婆这帆旗帜,瞧人家xxx的老婆命多好啊,都是在家照顾娃就可以了。男人们都呜呜哦哦敷衍自家女人。让许多妇女们很沮丧。羡慕和嫉妒在村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可后来十婆也好景不长,十公大概迫于养四个孩子的压力,最终与自己幼时的伙伴到柳州开三轮车去了。听说那时时值改革开放,十公早就嗅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如今说来柳州离家不远,但在八几年,还是很远的。舟车劳顿都得两天才抵达,翻山越岭一天,再乘船换车一天。听母亲说十公第一年从柳州回来,是满心喜悦的。都给邻里的孩子送糖果饼干,钱也挣的不少。连我最爱吃的云片糕都买回来了。十婆家欢喜好一阵子呢。十四叔,七姑穿的篮色衬衣都是用红线钩出来的”上海生产”。自然他们的穿着在我们玩伴中很醒目。村里人又说,用不了多久,十公一家肯定是最富有的。而我们都和十四叔,七姑贴的很近。人人乐道十公他有赚钱的门路啦!可羡慕声还萦绕在山村里的半空,十婆出事了。
十婆上山去了,她那姘头也跟着去。可不巧正被村里人撞见,急急回来报了信。当时我和七姑(十婆的女儿)还有村里一些小伙伴们在做家家。嬉闹时,村公所的人来把十婆带走。(十婆已经下山回村)十婆肩披方块蓝土布,脚拖解放鞋,头上还有木屑。因我和七姑要好,就一直帮着七姑拉十婆的手,不让别人抢走十婆。而村公所的几个男女嘘嘘嚷嚷,说就是带去问问情况。叫七姑乖,听话。手铐冷冰冰地锁住十婆的双手,七姑哭啊,一直拉着十婆的手,可还是敌不过几双大手。
十婆蹲监狱去了,一月两个月不记得了,听说最后放出来是父亲联名其他妇女佐证,十婆是受害方。另一方xxx,听说被判两年,他的老婆知道他有不轨行为,一直闹着要自杀,农药喝了却没死。此后面对村上的人面部表情很僵硬,他们家走路总是低着头匆匆地过。后来举家迁徙,到外地去了,再没有回过村里。十公回来,也几乎没有笑容,只是一心一意在家务农,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几乎是约定好似的,没一个人提起。
但十婆,她变了。
她由最初的哭闹到最后终日在家,更加不做事了。送孩子上学,做饭都是十公一个人做。而十婆她常常搬一张凳子坐在门口看别人从庭前路过,招呼都不打。听说,她恨村里的人,又听说不恨。她以前头发长时都是与村里的妇女轮着帮剪,可后来因为这件事自己剪了。两把镜子,一前一后。剪到后脖颈的头发,她左手持镜子,右手操剪刀。把脖颈的发根剪得十分整齐。谁都不求,剪得还美。
十婆十公终于又面带笑容是十四叔考上大学时。广东财经大学,父亲说这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村里人都该支持。于是集资捐款变得热闹起来。请大学酒那天,十婆蒸了发糕,给村里人都送上满满的一碗,到底是喜事,十婆谦卑得很,都谢过邻里姑嫂长辈的帮助和扶持,又鞠躬。村里人也长长舒出一口气,说十婆有福气咯,以后儿子大学毕业出来就可享清福。十公一旁听到也置笑,大概是十几年阴云终于拨开见月明,美好正向他们招手呐。
事实十婆他们家也正是朝着希望发展的。
十四叔后来大学毕业 ,在广东打拼事业买了房还娶妻生子。七姑他们也找到良人,各自有自己小日子过。每逢节日,都一大家子聚集一起,平叔说是很幸福了。十公十婆都从祖宅搬了出来,把新房子建在马路边显得很气派。十公还打造庭前后院,栽的都是十婆喜欢的果树 、木槿。一年四季都交迭着开花,花香飘进村里人每家院落。
可是十婆,她又变了。
听说自那日闹集里追着那老头儿打,是夜十婆都不肯回家,一直坐在街沿。好心的人劝说她回家吧,都几十年的事了。儿女都大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可十婆就是没走,白头发任冷风吹得凌乱。有人又叫十公去接回来,十公说十婆太拗啦,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至于后来十婆是怎么回来的,大家都无从得知。只是回来以十婆哭了一夜,又睡了几天。之后便不和村里人来往了。别人都猜测她怕吃亏。一个人守在果园里,整日喃喃自语。十公劝过,没用。之后广东来电,十四叔添丁,要人手去帮照看孩子。叫十婆一起去的,可她不肯。这样十公便走了。
十婆守在家,还是在庭院里坐着。平叔路过,跟她打招呼,她头也不仰,就拿着根木棒捣泥。她嘴里喃喃,唱着儿时的歌…
村里有些上了岁数的人说十婆和那老头儿,当初到底真心相爱的啊,俩老表一起流落到村上,可那时制度,谈恋爱都要受批的,别说他们老表关系摆在那,范大忌的咯。再说十公外出开三轮一年多,表哥照看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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