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秋盯着祖母,她发现祖母的眼睛又有些发绿,就像门口池塘有些发臭的绿一样。祖母多大年纪了呢?飞秋歪着头想了会,又掰着胖乎乎手指算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总之祖母这两年腰弯得越来越低,头发越来越疏,牙齿完全没有了,走路也特别慢,身上一直有股门口池塘的味道。
飞秋听大人说过,人饿时,眼睛才会发绿。祖母饿吗?飞秋想了想,应该不饿的吧,毕竟刚吃过早饭。祖母吃得向来不多,她说她脑子里现在常想到门口那池发绿的水,哦,或许是脑子里的绿水将眼睛也给浸绿了吧。
绿眼睛的祖母像那只瘸了腿的黄色老猫,它的眼睛也是绿的,毛发上永远沾着泥或剩下的饭粒。老猫前几年偷吃鱼被打瘸腿后,就一下没了什么精气神,和祖母一样,等着荒芜时光慢慢埋掉。
祖母在晒着太阳,老黄猫也是。飞秋想揪住老黄猫尾巴,老黄猫朝她喵呜一声,有点凶。但飞秋是不会放弃的。
飞秋又看了眼祖母,祖母眼睛不是绿色的了,阳光落了进来,金黄的。
好天气哦,阿秋。祖母说。
飞秋没有回答。不过,她知道,祖母接下来就要开始她日常的唠叨与抱怨了。飞秋很多时候并不明白祖母说的到底什么意思,但从祖母的神情姿态看,飞秋知道,那是在抱怨。漫长的时间让祖母身体上的其他器官都老朽了,但嘴巴却还如同新生的一般。祖母将她每天仅剩的那点精气神分成三份,一份用来走路,一份用来抱怨,一份用来勉强活着,包括呼吸、吃饭、晒太阳。
阿秋啊,好天气。祖母又说。
阿秋盯着面前的老黄猫,确切的说,是盯着老黄猫那只光秃秃的尾巴。
祖母过来前,阿秋已经在这里了。阿秋看到祖母过来时,她的手有些发抖,之前还不是这样的。祖母的确很老了,她的手也不受她的控制了。
阿秋才不管这些,她看着祖母躺在干草堆上,她似乎觉得祖母又年轻了点,因为她脸上有了丝血色。这矛盾的变化让飞秋也很矛盾。不过飞秋很快便不注意这些了,她盯着老黄猫光秃秃的尾巴。
祖母躺着的墙边,垫着干草,从院子大门看出去,恰好是那个发绿的池塘。祖母一看到池塘,脸上的皱纹就像水里的涟漪。
阿秋,你一定没看过水塘清的时候吧,你一定没看过。我看过。里面种过藕,养过鱼,也死过人,你小叔就是里面淹死的。
祖母的话,稍微吸引了阿秋的注意力。她向外看,水是绿色的,两边是发黄的枯草。池子里的水应该是腐烂了,绿透了,不分季节。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刀子,尤其有风时,像在被并不高明的刽子手用钝刀子凌迟。不过今天没有风,阳光也暖和。要有风或下雨或有雪时,祖母会坐在窗子前,那是以前阿秋用过的摇篮椅,刚好盛得下祖母,时间也将祖母的骨头和血肉打磨掉了不少。飞秋二叔的儿子,飞夏,夏天出生的,用的是最新的摇篮椅。二叔春生纯手工打造,飞秋的父亲冬生也帮了些忙。春生是木匠,冬生是铁匠,有门手艺,好生活。
冬天里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多。
飞秋盯着黄猫尾巴。老黄猫尽管瘸了只腿,但还有三条腿,跑起来,依旧不是飞秋能追上的。
祖母又在说。水都绿了哦,绿到胃子里、脑袋里、骨头里了。
飞秋回了句,哦。她还是盯着老黄猫光秃秃的尾巴。光秃秃的尾巴,就像弟弟飞夏白白的小胖腿。也像父亲冬生常用的藤条。有时候,这三样东西在飞秋眼睛里会重合在一起,尾巴、藤条、腿、腿、藤条、尾巴、藤条、腿、藤条、腿……
飞秋不喜欢冬天,她觉得冬天没什么好玩,蚂蚁没有、蝴蝶没有、蝉也没有,只有门口桑树上,有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雪也不常下,还要穿厚厚的棉袄,不方便。自从这个冬天,老黄猫尾巴上的毛掉了,光秃秃,飞秋便盯上了老黄猫这根尾巴。飞秋与老黄猫较量多次,只是从不曾如愿。
飞秋记得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事,莫过陈婆婆来看祖母。陈婆婆与祖母一般大年纪,但身子骨比祖母好,两人认识多年,在池塘的水还清澈时。
陈婆婆拉着祖母叽里咕噜说了好多,飞秋没听清楚多少,听清楚也听不懂。
飞秋喜欢陈婆婆,陈婆婆会变戏法。她会做的事可多了,会接生、会看风水、会算命,还会通灵。出生了、过世了、生病了、怀孕了,陈婆婆都能管。变戏法只是陈婆婆一小点本事。
陈婆婆用奇怪的步伐晃来晃去,灰白的头发乱窜,念念有词,飞秋压根听不懂。这并不妨碍飞秋笑,陈婆婆像个滑稽小丑。但祖母不笑,她树皮一样的脸上突然有点发光,飞秋记得祖母的眼睛那个时候也是绿的,人的眼睛会饿得发绿,嫉妒也会发绿。
陈婆婆跳了好一会,汗滴顺着她眼角的沟壑流下,就像黑土地上涌出的泉水,灰白的头发胡乱拍在脸上,灰褐的衣襟裹在腰间,干瘪的胸部像烂掉半边的梨。她呼出一口气,飞秋又闻到了门口池塘的味道。陈婆婆在祖母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飞秋没听到。
飞秋拽着陈婆婆衣襟。婆婆你怎么不跳?从飞秋的角度看去,陈婆婆像只猫头鹰,扁平的脸颊,倒勾的鼻子,嘴角一颗痣上有一小撮毛。陈婆婆咧开嘴,笑,露出仅剩几颗黄牙,牙齿是人身体上最坚硬的东西,却又最是抵挡不住时间侵蚀。
不跳了。陈婆婆说。她的声音像老黄猫的爪子挠在了玻璃上。
飞秋盯着老黄猫光秃秃的尾巴,她在等待机会。
祖母问了飞秋一句。阿秋,你弟弟呢?
飞秋眼神从老黄猫光秃秃的尾巴上暂时移开。她在院子里扫了一下,没有发现飞夏的摇篮。通常,这样好的天气,飞秋的婶婶紫英会将飞夏推出来晒晒太阳。冬天碰到这样好的天气不容易,小孩子就像嫩芽,要阳光暖和暖和。
叔叔春生在镇上木料厂上班,最近厂里接了一百二十张床,忙,早出晚归。父亲冬生在镇上经营一家五金店,以前做铁匠赚了点钱,盘了家店,做起五金生意。有些小件可以靠着淘来的二手火炉风箱,凑活能成型。大件没把握的,就到县里进货。
飞秋的妈妈金菊也帮忙照看店,但不必每天像上班一样准时过去。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必去,有事可以去,没事也可以去,有事也可以不去。
金菊最近去得频繁,天天去,没一天落下。因为金菊鼻子很灵,她在冬生身上闻到了别的女人的气息。金菊也像狗一样喜欢咬人,飞秋就看过她咬过冬生。她身上的淤青让她看起来也像只长着黑白斑点的狗。
飞秋喊了句。婶娘。没人回她。
一般情况,紫英婶娘是在家的。因为她刚出月子,还要养身子。这样好的天气,除了飞夏,她也该出来晒晒太阳,尽管她更愿意躺在床上。
婶娘。飞秋又喊了声。她还是盯着老黄猫光秃秃的尾巴,似乎在朝着老黄猫喊。老黄猫吓了一机灵,不过还是没挪位置,又趴了下去。这样暖和的天气,祖母和老黄猫都不想动弹。
一般而言,要是紫英婶娘没回声,就是出去了,带着她生下飞夏后,多了三圈的肉,出门了。紫英婶娘只要出门,一般就去三里外的刘大强屠宰场,买牛杂。紫英婶娘喜欢吃这些杂碎,怀孕后身上多出的几十斤肉,大半都是这些牛杂碎贡献的。
飞秋去过刘大强屠宰场,跟紫英婶娘一块去的。其实跟紫英婶娘去之前,飞秋就去过。跟着紫英婶娘去唯一不同就是,屠宰场那股浓厚的血腥,会一直跟着飞秋到家里。因为紫英婶娘至少要买十斤牛杂碎,尽管塑料袋扎得紧紧,但味道是困不住的。
一大包牛杂碎洗净后,满满一锅,牛肚、牛肠、牛肺、牛筋、牛百叶……紫英婶娘放很多八角、花椒,怀孕时也这样,剩下便是生火熬着就好,并不需要多余步骤。
浓厚的血腥会慢慢变成一种诱人香味。那是只属于紫英婶娘的美食,旁人没资格吃。否则,紫英婶娘喉咙里便会发出刀子一样尖利的嗓音,不是跟你讲道理,而是咒骂你。当然,这难不倒飞秋。烧好的牛杂冷了后黏在一起,放在高高柜子上。飞秋踩着凳子,趁别人看不到,抓一把就往嘴里塞。牛杂热的时候什么味道,飞秋不知道,她觉得冷了更好吃,像果冻,又辣又香的果冻。
飞秋盯着光秃秃的尾巴。奶奶,婶娘不在。
祖母眯着眼睛想了会,她看着门口结了冰的池塘,水是绿的,结成的冰也是绿的。
去看看你弟弟。祖母说。你婶娘好像出门了,她好像跟我说过,老了,不中用了。
飞秋还是盯着老黄猫尾巴。婶娘肯定出门了,不然她会回我的。飞秋说。
祖母说,快去看看,不然就把你泡酒了。
祖母最近吓唬飞秋的话,从拐杖打你屁股,变成把你泡酒了。家里有个大酒瓶,里面用蛇、枸杞泡着酒,据说很滋补。飞秋有点怕酒瓶里那个黑色家伙,所以一直没敢尝尝味道。
快去看看。祖母说。难道你非要折腾我这把老骨头?我这么老了,你不能让我多活两天?两个儿子不管我算了,两个儿媳老咒我也算了,你还要气我吗?
祖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的事从柴米油盐变成了死亡。人不是草,冬天里死去,春天里还会复生。
家里那瓶蛇酒就是祖母要泡的,按照陈婆婆意见,说能益寿延年。祖母每天都喝一点,她也只能喝一点,她的喉咙已经像破掉的风箱,老咳嗽。只是这酒似乎并没有为祖母挡住岁月侵蚀,她还是在她漫无止境的抱怨唠叨中,越来越老,皮肤、血肉、骨头、眼睛、头发,她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得提醒着她以及我们,她是半截身子进土的人,很快就会彻底滑进暗无天日的地方。
祖母显然怕进入那个小小盒子,她的抱怨唠叨就是怕。她抱怨湿气重,抱怨下雪,抱怨饭不好吃,抱怨两个儿子不省心,抱怨儿媳不断咒她早死。她也抱怨飞秋,老不听她的话。她浑身上下估计只剩嘴巴还年轻着。只是她的喉咙也慢慢限制着她了,似乎人一生从喉咙里钻出的话是有总数的,你以前说得越多,到后来便出来得越困难。祖母只要不唠叨,飞秋还能听清她说的话,只要她开始说得多,她的喉咙便会开始咳嗽,说出的话也囫囵不清。死亡像一次溺水,时间会先埋没肌肤,而后是血肉,再是骨头,最后,将鼻子也淹没时,就没有然后了。祖母身上先是起了些黑白斑点,而后她的血肉开始流失,整个人变得干瘪,她的骨头也渐渐支撑不住了。等哪一天,拐杖也不起作用时,她就只能躺在床上。她再也不能晒太阳,窗子里透过的阳光就在床边,但她就触摸不到。等到她嘴里的骨头也支撑不住时,她的抱怨声也会渐渐停止。她会失去所有声音,直到呼吸声也没有。
知道了。飞秋说。她突然伸手去抓老黄猫光秃秃的尾巴,就像之前经常抓青蛙、抓蝉时一样。只是老黄猫要比飞秋快多了,飞秋也没想到懒懒的老黄猫这么机灵。老黄猫喵呜一声,一跳而起,三条腿一蹬,一溜烟跑了。
飞秋捉了个空,不满站起来。她只想提着老黄猫尾巴,像提之前的小老鼠一般,她也想试试老黄猫身手。之前飞秋提着小老鼠摔到门口石磙子上,那小老鼠机灵得很,虽说摔得老惨,但落下后迅速调整身子,吱呜惨叫声,飞快钻入了草垛。
飞秋想,既然老鼠都这么机灵,老黄猫应该也不差。所以她想让老黄猫跟小老鼠比比。可惜,老黄猫没捉住,跑了。飞秋想,下次还有机会。
快去看看。祖母又在催促。
飞秋看着祖母,她发现祖母的眼睛又变得绿绿的,可惜绿绿眼睛的老黄猫跑了。不过,门口水塘还在,飞秋看了眼绿绿的冰层。她说。知道了。
飞秋在棉袄上擦擦手,她开始找起弟弟来。飞秋把这当作是场捉迷藏游戏。不过飞夏那白白嫩嫩的小腿还不足以支撑起他的身体。所以这是场简简单单的游戏,因为对方还不会躲藏。
飞秋很快在院子里找了一遍。院子里有水缸,有柴堆,有还未晾干的尿布,拿出来晒的被子。一些陈年老朽的旧衣服也拿出来晒了,毕竟有太阳了。
飞秋觉得婴儿车在院子里,毕竟这么好的太阳,连祖母都出来了,有谁还会窝在阴暗的房间里呢。尽管飞夏还不能自主行走,但紫英婶婶会帮他做出决策的。
只是飞秋并没有在院子里发现婴儿车,她将能找的地方找遍了。那个褐色桑木做成的婴儿车并没有在院子里。
飞秋于是出了院子。她看到门口那个池塘,池塘不大,水是绿色的,不过气温跌过了零度,绿色的水结成了绿色的冰,阳光下闪烁着冷光,有些刺眼。虽然水不再流动了,但那股苔藓烂泥的味道一直都在。飞秋觉得,这片天地间被分割成一个一个小块,刘大强屠宰场是浓厚血腥的,家这边充满着烂泥苔藓的味道,镇子上有股呛人的灰尘味道。
门外并没有婴儿车,飞秋只觉得池塘那块巨大的绿色冰层晃眼睛。难道这么好的天气,弟弟真没有出来晒太阳?
飞秋于是又回到院子。她先去了厨房,因为飞秋觉得饿了,她找到半个玉米面馍馍,不知早上谁吃剩的。她从酱缸舀出几块蒜,汁液落在飞秋手面的冻疮上,飞秋觉得那几个黑色疙瘩开始痒起来。
半个玉米面馍馍下肚,飞秋在棉袄上擦擦手。她走进堂屋,堂屋有个大仙人掌盆栽,现在,这个盆栽也被搬到外边晒太阳了。要是下雨或没太阳的日子,飞夏的婴儿车一般就放在这里。飞夏被紫英婶娘裹成一个大粽子,下雨时,他会认真听雨滴从屋檐上落下,听着听着,就会咧开没牙的嘴笑。他还喜欢蹬腿,每次都将裹好的毯子踹开。他也会没来由得哭,哭了之后还会尿。
现在,婴儿车也没在这里。
堂屋的两边是偏房,飞秋一家住在左侧,飞夏一家住在右侧。祖母呢?祖母住在厨房边上的小屋里。那里原是仓库,堆着冬生春生干活的家伙,还放过一些粮食,有些舍不得扔掉的杂物,也堆在那里。后来,春生打了一张床,冬生给这个小屋开了个窗,装了个门,然后祖母就搬了进去。
飞秋进了右侧偏房,因为飞夏肯定不在自己一家那边。右侧偏房一进去,能看到叔叔春生和婶娘紫英的结婚照,大红颜色,喜庆。尽管外边阳光很好,但放进来的阳光却只有短短一束。
飞秋在那红得像抹云霞的婚纱照下看到了婴儿车。飞秋喊。奶奶,弟弟在这里。
你过去看看。祖母声音传过来。像风穿过门口绿水的池塘,飘飘渺渺,但刚好让飞秋听到。
哦。飞秋嘀咕一声。她走到婴儿车边,弟弟飞夏正趴着,他又把毯子蹬掉了,白嫩的小腿露在外边。飞秋歪着头看着飞夏的小腿,白嫩嫩,只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冻得起了层密密疙瘩。
飞秋看着看着,觉得这小腿像老黄猫光秃秃的尾巴,又像父亲那根细长藤条,打在人身上,就有一大段红色印痕,而后会变成黑色淤血。
飞秋一想起老黄猫,再看向飞夏时,就觉得飞夏像只比较大的老鼠。飞秋歪着头看了会,也想了会,她拎起飞夏露在外边的那条腿,有些冰,可能是一直露在外边的缘故。
飞秋将飞夏像拎着一只大老鼠一样拎起来,飞夏光秃秃,真像大老鼠。他还在睡着,睡得真死,察觉不到一点冷。飞秋将飞夏拎到眼前,飞夏柔软的头发下垂,飞秋发现他的脖子上有几道红痕,像老鼠身上的斑点。要仔细看,会发现飞夏的尾椎骨那里的确突出了手指长一截,像一根短短的尾巴。
本来飞秋是想揪住那一截小小的尾巴,但一揪住那里,就拎不起飞夏了,所以飞秋还是揪住了腿。
飞秋站了会,发现飞夏还没醒。飞秋想起自己之前捉住的老鼠,当自己拎着它时,它也像死了一样,但当飞秋将它摔向地面时,那只老鼠立马翻个身跑了。
飞秋想叫醒飞夏,她想找个玩伴。于是,飞秋也将飞夏朝下摔,一声沉闷的响,飞夏摔在地上,一点点殷红的血慢慢晕染。
飞秋蹲下来看了一会,想着,要是春天夏天,地上流着汁水的话,一定会有蚂蚁过来。飞秋曾经这么做过,她把糖水洒在地上,吸引好多蚂蚁,然后飞秋用手指一个一个将蚂蚁摁死。
只是现在这时节没有蚂蚁,现在飞秋也没想蚂蚁的事。
大老鼠为什么不跑呢?飞秋想。
快跑,快跑。突然有道声音在飞秋耳边炸裂,像是铁锤一下砸烂了西瓜。飞秋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了祖母,飞秋不知道祖母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不是在晒太阳吗?唯有阳光才能将她身上浓厚的死气驱散一点点。
飞秋觉得祖母很激动。脸上树皮一样的皮肤像池塘夏天的波纹不断晃动,她在咳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抖落出来,她的腰弯得低低,咳嗽声像在吹哨子,断断续续,长长短短。
她还在对飞秋说话,这些话隐藏在无穷无尽的咳嗽里,不过飞秋却能解出这样的密语,祖母是在说。阿秋,快跑,快跑啊。
飞秋没来由感到一阵紧张,她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飞秋的脑子里并不想跑,但祖母可怕的样子,让飞秋的身体不由自主跑了起来。这让飞秋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老鼠,逃命的大老鼠。
飞秋记得,上次那只老鼠从地上一跃而起后,跑进了池塘前面的玉米田,再也找不到了。飞秋也想跑进玉米田,让别人找不见,只是寒冬时节,池塘前面是一大片麦地,没有任何藏身地方。
二
飞秋被自己父亲冬生揪住时,她躲在那片麦田尽头的砖窖,晚上的风像掠过的一群乌鸦,呱呱不停,砖窖里不停有火花迸现,将外边的寒冷驱散一些。
飞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不过现在她跑出来,也不敢回去,她想着祖母当时的样子,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怕,就像她一直怕瓶子里那条被泡酒的蛇一样怕。
飞秋觉得冬生拎着自己,就像自己拎着小老鼠。作为一个铁匠,不管缺什么,都不会缺一把子力气。半空有些雪花飘下来,飞秋努力抬头,雪花打在脸上,有点冷,也有点疼。飞秋一点也没挣扎,任由冬生拎着自己走。她觉得自己没有挣扎必要,因为比她有力得多的妈妈金菊,也从不曾在冬生手里挣脱过。
雪越来越大,飞秋发现砖窖里本来炽热的火光,已经变成黑夜里小小一点,雪花很快便能将其掩埋。
堂屋点着巨大火盆,火盆是冬生打造的,火盆里的木柴是春生从厂里运回的边角料。冬生拎着飞秋进门时,带进来不少雪花,溜进来的风将火苗吹得摇摇晃晃,堂屋里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
冬生将飞秋甩到地上,像甩掉一根烟头。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冬生对飞秋的二叔春生说。
飞秋看着自己二叔,他脸上的痘包在火光下有许多阴影。他打了飞秋一巴掌,问飞秋,我儿子哪去了。他又朝着飞秋的头锤了一拳,像是用铁锤锤钉子。
飞秋脸上早冻得没什么知觉,她木然看着春生,然后巴掌从另一边又打了过来。飞秋觉得火光好亮,她躺在地上,看着春生抡起斧子,脸上众多痘包让飞秋觉得,自己二叔像只生了气的大癞蛤蟆。
我儿子哪里去了,说。春生扬了扬斧子。
祖母坐在轮椅上。摔死了,摔死了,造孽啊,报应啊。祖母又在念叨。
冬生像拽抹布一样将地上的飞秋拽过去。说吧,你想怎么办。
他看的不是飞秋,是对面的春生,火盆里的木柴跳动一下,火光也跳了一下。
大哥,杀人偿命啊。春生将斧子使劲往地上一砸,水泥地砸出一圈裂痕,蹦起的碎石擦过飞秋的脸,留下一道血痕。
她不是故意的。冬生将一支烟凑近火盆点燃。我们换个解决方式,人已经没了,总不至于要再没一个。
你刚刚说交给我了。春生说。
我是让你去去火。冬生说。
我没有火,杀人就要偿命,法也是这样写的。春生说。
那你想怎么办?冬生问。
我儿子怎么没的,她就要怎么没。紫英突然冲过来,庞大身躯倒在地上,弹了几下,要不是冬生又将飞秋抹布一样朝后拖了一下,恐怕飞秋就要被压死了,紫英打的应该也是这样主意。就算这样,她还是朝着飞秋又抓又挠。老大,你看看你养的什么野种,这么丁点大,就会杀人了。
飞秋感到一些痛,她想起自己母亲金菊,突然对这疼痛有些享受起来。她努力转头向左右看了看,想爬起来,却被春生一脚又踹倒。随后,春生似乎很烦躁,他朝地上的紫英也踹一脚。滚回去,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快他妈滚回去。
紫英愣在地上,好一会才回过神,她陡然放大声。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她又哭又闹,只是这似乎来迟了一些。
春生捡起斧头,突然又砸了下去,就砸在紫英身边。我他妈让你回屋去。紫英像被人掐住喉咙,她不声不响爬起来,退回黑暗中了。
她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一点不合时宜。
冬生没有说话,只抽着烟。春生也没有说话,只看着陷在水泥地里的斧头。
金菊又从黑暗里走出来,说。老二,你不会真想让我女儿给你那杂……你儿子赔命吧。我们可以给钱,反正你也不喜欢你那儿子,我们用钱买命。
紫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起来。你说我儿子杂种……话刚说一半,这只猫似乎又被人给掐住了脖子,因为春生回头给紫英一巴掌,声音就好像柴火被烧爆了般。
我他妈让你别说话。
黑暗里又陷入沉默,只剩些小声抽泣。
春生笑一下。你们都觉得我儿子是杂种是吧,那你们说,我那杂种儿子值多少。
金菊说,你自己出个价,我们不还价。
春生说,你做得了主?大哥,你家婆娘做得了主?
冬生说,你开个价吧。
春生回头,对黑暗里问一句。你说要多少钱?
黑暗里的声音似乎有些犹豫。我……五万吧。
春生于是说.五万,买我儿子一条命。
金菊从偏房取来钱,放在地上。她对冬生说,还不把人拉回来。
于是,飞秋又像抹布一样被拉了回去。
春生收起斧子。钱收一下。
紫英从黑暗里窜出来,庞大的身躯异常灵敏,将地上一沓钱裹走了。
祖母坐在轮椅上,她不断嘀咕,造孽啊,造孽啊……
春生回房,拉亮灯,坐在那张红艳婚纱下。紫英将钱放在桌上。她说。我也算做了贡献,咱那杂种儿子换了不少钱,咱再生个健康的。
春生看了她肥硕的身躯一眼,有些厌恶。你也不拿他当你儿子。
紫英说。养大了,与其受人白眼,还不如早死了好。
春生毫无征兆给了她一巴掌,他抓住紫英胸脯。说,你今天是不是故意走的。
紫英想起今早临走时,她将飞夏毯子解开,还特意跟祖母说了声,让帮忙照看着。不过她知道那个老太婆绝不会挪动步子的,仿若多走一步就会离死亡更近些。
紫英想起生下这个杂种儿子以来,自己遭到的一次又一次打,其实这种毒打在婚后就开始了。她知道面前这个男人肯定也厌恶那个长着尾巴的所谓儿子,但他此刻却在她面前表现出怜悯,这让紫英更觉恶心。
不过这些话她不会说。她说。这样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春生反手又一巴掌。鲜红的婚纱照上又添了点新鲜颜色。
冬生拎着飞秋走回左侧偏房,他把飞秋放到椅子上,然后关上门。墙壁上有面巨大的钟,没走一步都滴答一声,房间里有许多柜子,飞秋知道,里面装的都是打铁工具,以及那些打铁剩下的边角料。
冬生从一个长条柜子抽出藤条,就是飞秋熟悉的那条。藤条不知道哪年折下的,剥了皮后,放在冷水里浸泡柔软,只要打在血肉上,不管人的、狗的、猫的、猪的,都会留下一道鲜艳的红痕。
尽管已经过去不知多长时间,但藤条依旧光滑的。冬生每隔一段时间会将藤条重新浸泡下,防止藤条干枯了,失去了韧性,失去了威慑。
于是,飞秋又看到她以前常看到的。冬生手里的藤条,像抽打羊羔一样,落在金菊身上。而金菊会反抗,她会咬人,就像一只狗,身上的淤青疤痕让她像条斑点狗。
但金菊的反抗只是徒劳,冬生有一把子力气,他将金菊压在地上,他只用藤条抽打,而不用别的什么东西,像拳头、脚,他通通不用,他只用藤条。
金菊反抗越厉害,冬生抽打得越来劲。飞秋有时会发现,冬生的眼睛会变成红色,就像对面叔叔婶婶的婚纱照那样鲜艳。他会发出一声声低吼,压抑着,控制着,虽有些狰狞,但听起来就像猪哼唧哼唧。
金菊从不喊叫,她似乎享受着这样的痛苦,她甚至自己脱光衣服,在这寒冷冬夜里,任由藤条落在身上,她低声喘息呻吟,飞秋看着藤条在金菊丰满的胸部、肥硕的屁股、身上的其他部位留下一道道红痕。冬生的藤条只打在金菊躯干上,很精准,从不逾越一点范围,白天金菊穿着衣服便能遮挡一切。在太阳升起的时间里,金菊能对冬生颐指气使,而冬生一直唯唯诺诺。但在夜幕的笼罩下,金菊只是柔弱的羊羔,而冬生是挥舞藤条的牧羊人。
飞秋一直觉得,这是她父母间的一种秘密游戏。所以,她和自己的弟弟做游戏又有什么不对呢?
金菊躺在地上低声抽泣,飞秋有些茫然看着,冬生把一块布浸了水,缓缓将藤条擦拭干净。
金菊的抽泣声渐渐消失,房间里只剩沉默,这沉默似乎从来就在这里,方才的所有声音都只是一阵过客。
飞秋突然打了个喷嚏,她觉得很冷。
方才的所有事似乎都没发生。金菊说,老二家的杂种儿子真值钱,五万块。
冬生点了烟,他看着飞秋,吐出一口烟。你看好她。
金菊说。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值。那个杂种,没人喜欢,现在老二他俩肯定乐开花,甩掉包袱,还白赚了钱。老太婆也不是常唠叨,上辈子做过恶,这辈子得了报应,那个杂种是上辈子做了恶。
冬生说,你看好她。
金菊说,我知道……她下面的话让冬生打断了。
我让你看好她。
金菊发现冬生的面孔像一块粗糙的木头,吐出的烟像这块木头开始着火了。
她说,我知道了。
金菊又问,你之前身上的味道到底是谁的,偷人总该让我知道是谁。马如萍?陈菊?范小喜?
冬生说,你看好她。他吐出烟,火要熄了。
飞秋茫然看着,她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很多很多声音,乱七八糟的声音。春天的啄木鸟、夏天的青蛙、秋天的蝉、冬天的麻雀;藤条落在胸口上的、藤条落在手臂上的、藤条落在大腿上的……
三
祖母在轮椅上念叨。罪孽,罪孽啊。屋里还点着那个巨大火盆,火熊熊燃烧。祖母裹着厚厚毯子,火苗十分想要贴近她的脸庞,因为她的脸像块老朽的树根。
祖母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没有飞秋常见到的那种绿,不过飞秋再也看不到了。
飞秋躺在地上,脑袋像被铁锤锤烂的西瓜。
春生从紫英肥硕的怀里夺过那一摞钱,他把钱扔在地上。
春生说。钱还你,你赚了,因为你还有个尸体,我儿子连尸体都没了。要是没尸体,我就没法祭拜他,他便会寂寞,所以,让你的女儿去陪陪他,不过分吧。
冬生说,不过分。
火苗舔舐着木材,火苗在变大。
冬生对身后的黑暗说,把钱收起来。于是金菊从黑暗里走出来,她把钱收起,不知是对冬生还是对春生说的。没种。
春生说。那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冬生说。或许吧。
祖母觉得火很热,她咒骂一句。你们想要折腾死我吗?你们就不想我好死吗?就像你们爹那样。
冬生说。热就放下毯子。春生说。热就离火盆远一点。
祖母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突然又裹紧毯子。冷,你们想要冷死我吗?快点加柴火,加柴火。
火苗跃动着,不知道是因为燃烧而兴奋,还是因为害怕而颤抖。
冬生说。妈,你要柴火吗?我帮你找。
春生醒来时,发现被绑在堂屋桌脚上。火盆里的火比任何时候都要燃,都要亮,都要盛。
春生说。哥,不是说两清了?
冬生说,我只是说或许。
你在饭里下了药。春生说,他暗暗挣扎一下,发现不容易挣脱。他又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冬生把那五万块钱又拿出来,说。钱买命。
春生说。我的?
冬生说。包括你的。
春生问。大嫂呢?她也是这个意思?
冬生说。在左房,男人的事,不要女人管。
春生问。你做得了主?
冬生没有回答,他朝火盆里扔了一个黑包。春生醒来时就注意到火盆边有三个黑包。黑包扔进去后,火苗矮了一下,接着又窜得更高。冬生想了想,将剩下的黑包全扔进去了。
春生突然想起什么,他问。紫英呢?
冬生还是没有回答他。
冬生对祖母说。妈,你觉得火暖和没有,加了柴火。
祖母像个玩偶一样躺在轮椅上,她的喉咙里似乎有一片沟壑,声音传过来,变得漂浮不定,她说。冷,冷—。
春生跟冬生说。哥,我们没必要这样。他的手在桌脚摸索,这个房间的很多角落,春生都藏着薄薄的刀片,是做木工活用的雕刀上卸下的。不光这个堂屋,在右房,厨房,都藏着很多。左房春生没进去过,所以春生也不打算进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进去。
冬生将烟凑近火盆点燃,他说。杀人偿命,你说的,我琢磨了下,你说得对。
春生说。飞秋杀了飞夏,连尸体都没留下。
冬生说。是的,飞夏是飞秋杀的,不是我杀的,但飞秋是你杀的。
春生又问,那紫英呢?
冬生说,孩子的命更值钱。
春生又问,能否商量一下,钱我只要一半。
冬生说,那天就说了,我们不讨价还价。
春生说,这也是大嫂的意思?
冬生给了春生一拳,春生嘴角破了流血。冬生说,不要提女人。
春生摸到刀片,他慢慢割着手腕上的绳索。他说,大哥,你是不是被大嫂折腾不轻,没处发泄,你看我,我说话紫英从不敢多嘴。要不要我教你个法子。
冬生说,什么法子?
春生说,用你的拳头。
冬生笑了,说,知道了。
春生已经割开绳索,但他没有动。他在想,他的斧头放哪去了,他的锤子放哪去了,他的凿子放哪去了。锤子的位置应该没变,在门后那个柜子第一层最里。凿子的位置也应该没变,在身后这个桌子反面,当初打这个桌子时,春生在桌子背面多打了个暗盒。斧子哪里去了呢?春生想,正常时候,是放在长条桌他们的父亲的遗照后面。只是前天拿出来用,忘记放哪了。
春生在想着。他说,哥,能不能给我杯水,有点渴。
冬生摇头。一会你会更渴,忍忍就好。
春生看了眼大火盆,火焰熊熊燃烧。他说,油脂可真多啊,火这么旺。
冬生说,是的。
春生想起来了,斧子他放在了火盆后,他盯着火盆。说,哥,我们要不再商量商量?
然后,他就窜了出去,冲到火盆边,手直接朝火盆后抓去,吱啦一声响,春生知道自己抓空了,因为他感觉到手上的肉焦了。
冬生把别在腰后的斧头拿过来,对春生说。你在找这个?刚刚没有称手家伙,找到了这个,马上还会用得着。
春生看着掌心成了一团焦黑,他向外跑。冬生将烟头扔入火盆,他对祖母说。妈,火大了。而后他追了出去。
火盆里的火听了冬生的话,一下又跳高不少。祖母躺在轮椅上,喉咙里的山岗兴许变成了石墙,什么东西都透不过来了。
春生跑出来时,四周一片昏暗,门口绿色的冰层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春生朝冰层跑去,他并不是非要去冰层这个方向,他只想随便找个方向逃,恰好看到了冰层。
只是没跑两步,春生便感觉后背一阵撕裂,他不敢停,他继续跑,可接着便是大腿,小腿,春生没法跑了,于是他在冰层上爬,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寒冷。
春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到身后有阵冰层碎裂的声响,春生半撑着身体往后看。他看到冬生掉进了冰洞,他想要上来,但冰冷的水很快让他失去了知觉。水不深,冬生站着,刚好露出头。水很快重新结冰了。
春生看着冬生渐渐没了声息,他开始大笑,然后,他开始觉得冷,很冷。
火盆旁的祖母也在嘀咕。冷,冷—,
第二天金菊出门时,只看到绿色冰层上,有一条长长的红痕,一颗人头和一个浑身裹着红色冰碴的尸体。
金菊将每个房间都搜索一遍,带走所有容易带走还能值点钱的东西。金菊向祖母告别,她说。妈,我走了。然后她就走了。金菊特意将那根藤条也带走了。
祖母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眼睛是绿色的,就像飞秋之前看到的,像老黄猫的眼,像门口池水发臭的绿。
祖母从床上跌下,她感觉到了一种溺水的窒息,她强撑着从床底掏出一个大瓶子,里面之前泡着蛇与枸杞,现在,里面多了一个婴儿。祖母想拧开旋紧的盖子,但她的骨头也老了,只稍微用了下力,碎裂的骨头便穿透了虬结在一起的皮肤。骨头上没有血,泛着冷光,就像门口结的绿色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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