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土狗的狗生（写给我丢失的狗）

       

一只土狗的狗生（写给我丢失的狗）

        我是一只狗。

        一只出身低、颜值低的土狗。

        我狗妈妈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其中五个还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就被当场摔死了。因为没有人肯收养我们，而我狗妈妈的主人又不能养那么多。你可以想象一下，肉红色的、长着薄薄一层细毛的、还闭着眼的我的兄弟和姐妹，被摔在地上惨叫一声脑浆迸裂的样子。

        我和我的一个狗哥哥和狗妹妹是当时就被收养了的幸运狗。嗯，lucky dog。因为我颜值相比我的兄弟姐妹还是很高的嘛。两个黑眼圈，像熊猫一样，拦住我没被摔死的人这样说。

        决定收养我的是一个老太太，她带着两个小孙子住在我狗妈家隔壁。这两个小家伙，一个一岁多，一个两岁多。她最初收养我的目的是给小孙子玩。没错，就是给他们玩儿。

        这两个小家伙对我倒也没有太大的恶意，可是我只是玩具而已。因为个头小，他们可以轻易地拎我起来，然后不知轻重地扔我到地上，摔得我嗷嗷惨叫。然后大人小孩一起哈哈大笑。倒霉的时候，他们还会笨拙地迈着步子往我身上踩，虽然大人也会在一旁制止，但是毕竟也只是口头制止，那两个小家伙根本不听她的。

        奶奶也算是心地善良的人，对我还不错。做饭的时候会记得我，多做一口。面条，馒头，剩菜，我什么都吃。两个小家伙喝牛奶，他们喝不完的，奶奶给我接着喝，我还是小奶狗嘛。

        然后跟着奶奶跟了两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我蠢萌蠢萌地被两个小屁孩欺负然后惨叫的样子引起了他们的同情和怜爱。正巧，奶奶要带两个小屁孩投奔他们的父母，这意味着她要离开家一段时间。

        我的两个新主人自告奋勇地承担了照料我的任务。于是，也还是小屁孩的我在惊恐中离开养了我两个月的奶奶，被抱起来到一辆车上，我从此成了一条城里狗。

        新主人显然不知道该如何照顾我才好。正因为不知道，我很是过了一段贵族小少爷的生活。他们给我买了很多很多牛奶，还有很多很多的火腿肠。那段时间惬意得我出去都是趾高气扬的，爸爸妈妈在身边的时候我会特别凶，所谓狗仗人势，说得的确没错。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两月。那天在路上趁牵着我的人类爸爸没注意，我在路上偷吃了一口人类的耙耙。那可真是人间美味，到现在我都忍不住吧嗒嘴。这条路上有很多人类耙耙，他们真的还不如我，至少我还知道把我珍贵的狗屎拉到绿化带中人迹罕至的地方。

        因为偷吃这一口，我首先被揍了一顿，那是我第一次挨揍。其实他俩真不应该揍我，要不是我吃这一口，人类妈妈就不会看见那堆耙耙，就会一脚踩上去。这可不是出门踩了一脚狗屎，是地道的出门踩了一脚人屎。

        还因为偷吃这一口，人类妈妈回到家在什么网上查了查，说因为饮食单一才导致我这么喜欢人类耙耙；其实她明明知道，狗走遍天下都吃屎。他们给我买来了狗粮，可是狗粮哪有火腿肠好吃，我死活不吃。他们只好把火腿肠切碎，给我拌在狗粮里，害得我经常在挑火腿肠吃的时候吃到狗粮。后来火腿肠逐渐减少，只剩狗粮了。

        我喜欢玩儿。两个主人也喜欢玩儿。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见我各种动作就笑得花枝乱颤。他们拖地，我发现那拖把很好玩，就蹦跳着去捉拖把。人类爸爸故意来回地拉拖把，我就在后面追，然后哎呀，地上太滑，我摔了个跟头。他俩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我摔跤了好笑，但是毕竟摔得也不疼，我兴致不减，继续去追。这样的游戏常常能玩一个小时都不嫌累。

        我喜欢趴在客厅的茶几下面。夏天天热嘛，我会四条腿全部打开，两条朝前，两条朝后，肚子尽力贴着地板。两个主人都觉得这样很逗。他们常常偷偷到我身后，拉住我的两条后腿，把我从地上拖拖拖过去。我有时候懒得理他们，他们高兴就好。有时候我会假装咬他们，突然一回头伸出嘴去。人类爸爸就放下我的腿过来逗我，我很懂得配合，左突右奔假装咬他，人类妈妈就在旁边笑得喘不过气。

        兴致好的时候，我会去偷来人类爸爸的一只臭袜子，咬在嘴里使劲甩头，头甩得拨楞拨楞的。他们会过来抢袜子，我撒腿就跑，跑到门后面，等着他们来找我。有时候很失望，他们不来找我，我只好衔着袜子出去找他们。可是刚从门那里露个头出去，他俩就在那里跺着脚装作追过来的样子，吓得我掉头就跑，赶紧跑到门后再躲起来。如是再三，乐此不疲。

        快乐的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人类爸爸带我出去溜达。完事儿回家，一进门，我就嗅到了另一只小狗的气味。我立刻警觉起来，循着气味找过去，有一条小白狗在我的地盘上。

        她还是个小孩，才两三个月大吧（我已经六个月大了）。虽然她是个小美女，我还是生气了。

        我不好意思打她，可是他们怎么可以有别的狗！

        那几天我食欲不振，心情不好，主人过来逗我，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露出白眼珠子给他们。

        我想把那小家伙赶出去，可是主人不让，再说她也死活不肯出去。在后来出去玩儿的时候，我试了很多次，不让她靠近我的主人，我想把她赶得远远的，可是我把她赶远了一回来，她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回来了，她还对我各种谄媚讨好。最后我实在没办法了，好狗不跟女狗斗，只好勉强接受了家里新添的这个成员。

        但是主人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主要是人类爸爸，他显然越来越喜欢我那个出身高贵的妹妹。妹妹是纯白色的，毛茸茸的很可爱，她比我漂亮，出去大人小孩都叫她的名字，她每次都赶紧屁颠屁颠地过去，让人家各种抚摸。人类爸爸觉得很有面子。看我的眼神渐渐就失去了温情，他逗我玩的次数开始屈指可数，他喜欢逗妹妹玩。你看，人类就是这样唯颜值唯血统。

        可是人类妈妈是我的。别人逗妹妹的时候，她害怕我自卑，每次都赶紧蹲下来抚摸我，说，“笨笨也很可爱的。”她很不满人类爸爸厚此薄彼。“你怎么可以这样偏心？”有一次，在人类爸爸试图抢走我的骨头给妹妹吃时，人类妈妈发飙了，“别人偏心，那不是人家自己养的也就罢了，你从小养他到大，忘了当初是怎么喜欢他了吗？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她还很善于联想，“你真是个冷血动物，难道以后碰到比我漂亮的女生，也这么喜新厌旧移情别恋吗？”

        人类妈妈开始给我开小灶。她会时不时地趁妹妹不注意，偷偷塞给我一条火腿肠，我会赶紧趁着妹妹没过来前赶紧吃掉。妹妹闻味跑来的时候，常常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只好闻闻我的嘴，委屈地看看人类妈妈，垂头丧气地走掉，扑通两腿一伸，趴到地上，她忘了人类爸爸也给她开过小灶了。

        人类爸爸渐渐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他觉得我丑，带出去没面子，渐渐就不想带我出去了。有一次人类妈妈派他带我们去打疫苗，他给妹妹打了八十元的进口针，给我打的是十五元的国产针。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打，他们抓住我不放，往脖子上就是一针。我听到人类爸爸说，“一条土狗，根本打都不用打，所以国产的就够他的了！”

        人类爸爸分配骨头的时候，给我的越来越少了。“一条土狗，随便吃一口饿不死就行了！”他常常这样说。人类妈妈这时总会不理他的白眼，把自己的肉拿给我吃。人类爸爸是不舍得把自己的肉分给妹妹的，所以结果我反而吃得比妹妹好。

        妹妹渐渐长成比我大得多的大狗了。有一次吃骨头，妹妹三口两口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人类爸爸看她眼巴巴地看着我的，就想过来帮她抢。我呲牙威胁着护着自己的骨头，人类爸爸飞快地伸手过来拿，然后我的牙碰到了他的手，他流血了。

        他一下子暴怒起来，站起来飞起一脚将我踢了出去，我撞到墙上掉下来，惨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开，钻到床下面。闻讯赶来的人类妈妈打了几下人类爸爸，过来找我，我在床下面，她在外面。我看到一滴一滴的水滴下，在地板上四溅开来。后来我知道，那是人类的眼泪。狗其实也会流泪，我狗生中只流过一次。

        其实除了有点偏心之外，人类爸爸对我还是不错的。他偶尔兴致来了，也仍然会逗我玩儿，也会记得拿东西给我吃。我衔着袜子去找他的时候，他也会陪我玩儿一会儿。不过我特别喜欢蹭着人类妈妈撒娇。我才刚刚两岁嘛。每次她回到家，我都要使劲在她旁边蹭几分钟，等她放下东西，蹲下来揉揉我的毛脸，摸摸我的毛头。有时候我会把头放到她的膝盖上，歪着头依在那里，她轻轻地抚摸我，她不动，我也不动，静静地待上几分钟。然后她轻轻地拍拍我的头，“好了，好了，不撒娇了啊，我要忙了。”

        说真的，比起其他狗来，我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那次跟着人类爸爸回老家，我得知我那个跟我一样没被摔死而被收养了的哥哥，已经被卖给杀肉的狗贩子了，听邻居在那儿跟人类爸爸说，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我的狗妈妈又生了一窝小狗，这次是刚生下来就被全部扔到河里淹死了，一只都没活下来。还有邻居家的猫，她常年被拴着，饥一顿饱一顿，那天为了够桌子下的半块霉馒头，跳下桌子，却被拴在脖子里的绳子活活吊死了。所以我常常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捧着腮想，兄弟姐妹的福气可能全给我一只狗了，所以我碰到了这么好的三个亲人。

        离别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早上。人类爸爸拿牵引绳拴住我和妹妹要出门。我欢欣雀跃，又要出去玩儿喽！我高兴得和妹妹打闹成一团。门开了，人类妈妈显然不跟我们一起去。她正在打电话，心情也很不错的样子。我们急慌慌地要出门的时候，她叫住了我，把电话换到右手，伸出左手来摸我的头，我蹦跳着冲她摇尾巴，等她赶紧摸完。然后她打着电话，目送我们欢蹦乱跳地离开。

        结果我们是被带回老家去的。他们两个好像是要出差几天。奶奶在家里照顾我们。一天之后，我撇下妹妹自己溜出去玩。天快黑的时候，我慢慢往家赶。走到村口的时候，一条大狗扑了出来，我被扑倒了。他疯狂地撕咬我，我耳朵被撕裂了。血流了一脸。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挣脱的，只记得挣脱之后就朝着一个方向没命地跑。

        我再也找不到家了。没有水，没有吃的，晚上趴在冰冷的地上。我不知道家在哪里。妈妈又在哪里？流浪的日子里，我每晚都在哭。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她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临出门时那一次温柔抚摸，可能就是永别。

        所谓没有告别的离别，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