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回家,如今,终于在年关一步步走进的时候,回到了家。今天家乡没有下雪,阳光普照,万里晴空。我走向家门,就看见那个坐在摇椅上,安静的闭着眼睛,在享受阳光的老人。我想,她这不安的一生终于有了安宁的时候,岁月静好,我不忍心出声打扰。只,静静倚靠在大门边,静静地看着她,静静的开始回忆。
她,出生在1943年。那个时候的中国还没有解放,被战争清洗过的黄冈,那时候还不叫黄冈,应该是叫黄梅。一片破败荒凉。小山村里,人人不敢出户,夜夜不敢开门。她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长大,虽然动荡,却也算有快乐的童年。直到九岁,母亲走了,大冬天,很冷。雪到膝盖深。她没有鞋子,只能穿着母亲生前的单鞋深一脚浅一脚的徒步到医院。稚嫩的双手接回了已经失去生命气息,一片冰凉的母亲。回到家后,她的双脚已经被冻得失去了意识。叔伯怜惜,烧了一罐又一罐的热水给她烫脚,那冰火交融的感受,终于让她爆发性的哭了出来,声音嚎啕撕裂,似乎声带的振动都达到了最高点,那情感如同火浆喷发,每一个哭泣的音都饱含苦痛和迷茫,以及未知的恐惧。天黑了,亮光渐渐泯灭,只剩下黑夜里睡不着觉,备受折磨的心灵。
她在这黑夜里,看着眼前还只有6岁的两个弟弟,默默攒紧手,默默泪流,然后默默的对自己说“我已经大了,弟弟还要我来照顾养活。”然后,9岁的孩子,没有了童年,只剩下负担和责任。生命还是眷顾她的,磕磕碰碰间她终于长大,弟弟也已经成人。小弟弟还去当了兵。她想她终于有盼头了。也可以轻松的笑笑了。
然而,命运还是慢待她的,在改革开放,生活慢慢变好的时候,她又接到噩耗“弟弟自杀了。”原因是有人给小弟弟写信,说家里人都死了,小弟弟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就自杀了。我不能理解她的心情,9岁时,送走了母亲。如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小弟弟。那个她从6岁带大的弟弟,那个跟她亲子一样的弟弟。这种痛苦的生死别离,她无可奈何,只剩下眼泪逆流成河。
后来,她结婚了。相的亲,家乡的人说的媒。婚前,两人都没有见过。对方是家里最小的儿子,还是一个老师。那个年代,这种婚姻应该是被羡慕的吧。毕竟当老师的人少呢。生活应该会比较好吧。这个时候,大弟弟也已经结婚了。小弟弟走了。她可以换个地方生活,至少不见总能少一些难过吧。这么想着,就答应了。然后,备上薄薄的嫁妆就嫁了。
我记事里,奶奶没有幸福过。天天只剩下争吵。这场婚姻就跟古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什么区别。所谓感情是没有半分的。但是,我想我奶奶曾经肯定努力过,也期待过。因为她为我爷爷生下两儿两女,这个勇气,或许带了为人妻的责任,但也一定倾注了情感。要不然为什么会舍得为这个男人生这么多孩子呢?我爷爷是那个时候典型的老师。自命甚高,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一直都是蜜罐糖里长大的。从来没有做过重活。所以,在那个后来需要挣公分才能有粮食的时代,是谁日夜劳作呢?是谁挣分养家呢?都是我奶奶。
我还记得她跟我说过,那一年的冬天,下好大的雪,好冷。远处的池塘要添土做埂子,那个时候村里别家的女人们都窝在家里,村里别家的男人们都拿着工具在埂子上填土,而我家去的是我奶奶。清一色的男人堆里,有一个努力,用劲做活的女人。秋收时,铺满稻谷的到场上,也有一个一边打谷,一边挑草头的女人。四季里,窄小的厨房间,总有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她忙着打水,忙着洗菜,忙着洗米,忙着煮饭。甚至需要翻新的田间,都有着一个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水里,在前面领着牛翻田的女人,还有叶落成堆的荒山上,有着一个拿着刀砍柴的女人,所以她一年四季一致的瘦弱。但是说起来的时候,奶奶总是说我那个时候劲可大呢,村里做事没一个男的比得过我。
奶奶也是泼辣的。别人占了我家的便宜,她会跑到村里池塘上去叫骂。那个年代,男人欺负女人很常见,所以被欺负了,我奶奶从来不忍气吐声,该是怎样就怎样。如果是我爷爷,我想他应该是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在家里都是老弱娇娃的时候,男人立不起来,就必须有一个泼辣的女人。奶奶虽然泼辣,但是讲理。她从不贪人便宜,也从不故意找茬,能帮则帮,不能帮也不落井下石。所以,在村子里,奶奶的朋友还是有那么些个。这大概也是她觉得快乐的地方。
其实,我不记得奶奶有没有快乐过。但是,却记得奶奶苦痛和伤心的过往很多。有一年,奶奶出去做事,不小心摔断了脚。伤筋动骨的痛处我并不知道,但是看奶奶整日纠结在一起的脸,以及那一声声的“哎哟”,我知道很痛,直到多年后看见父亲脚粉碎性骨折以后,就更明白那个痛楚。还有一年,奶奶去菜园子割草,结果被毒蛇咬到了腿,等奶奶回到家,那腿已经肿到不行,泛着青黑色。我知道那是毒。爸爸赶紧去请来了一个民间医生,每日给奶奶用破的瓷瓦片重重的戳在奶奶的腿上,放出毒血,一天天,一天天反复。这些伤虽然痛,却可以好。因为它在皮外。但是,有的伤,就如同挫骨扬灰,经久不散。
70岁的老人,应该安享晚年了。可是,奶奶还在带孙女。孙女调皮捣蛋,“无恶不作”,她费尽心思也没能挽救,还发生了直创心间的事件。大约是这样的:孙女从外面气囧囧的回来,用力的打开箱子开始收拾衣服,要离家出走。奶奶拦住她问到“你干什么去?”“大晚上的往哪里跑。”孙女答到“要你管,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不去死。”奶奶顿时没有力气多说,只心伤的抢下孙女手里的衣服,默默地坐在门口,守住那个门,就像守住她心的出口,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了一整晚上。我听到这些的时候,泪如雨下。这种情况真的是没有料到。我印象里乖巧听话的堂妹,何时竟然已经如此叛逆?我用心爱孙的奶奶,该是怎么样的难过,眼泪估计都干了。
74岁了,奶奶更应该养老了,可是她还被小儿子赶出了家门。事情是这样:我结婚后没多久。小父准备回广州了。可是因为一些常年累月的积怨,走之前,他跟爷爷商量着把奶奶赶出家门。那是一个天气阴沉,半点光亮也无的下午。奶奶卧病在床,身上凉一阵热一阵,没有半丝力气。液体输入身体,整个手臂都是凉的,迷迷糊糊间就是没法沉沉睡去。然后便听到大厅传来的交谈声“我去镇上照顾玲玲上学,下面的石房子收拾出来,让你妈单独出去过吧。”奶奶心里一凉,交谈的这两个人,她用脚指头都能想的出来,是她的丈夫和小儿子。一个她用心对待了50年,一个她用心抚养照顾了30多年,想想真可笑啊。心里的苦,泪,伤,最后都汇成一团火,烧的她忍不住吼了出来“来我这里谈,来我面前赶我出去”。大厅静默了一瞬,便有脚步声传来。奶奶说她永远记得小父的那个眼神“痛恨,厌恶,嗜血,就如同仇人。那里面的坚决像刀割着她的心。”她永远记得小父说的话“妈,既然你听到了,那我就不瞒你了。反正迟早都要说。你去下面的小屋住吧,我很早就想让你走了。我这个家,不要你了。”他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似解脱又似自责,声音哽咽却有一种莫名的绝对。奶奶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罢了罢了,这残缺的身体,还能有多久活呢。她认命了,这个村里也唯她这独一份吧。最后,爸爸把奶奶接到了我家。
最后的岁月,上天还是优待了我奶奶,在爸爸照顾下,她没有心事了,或者说过往隐藏了。现在,她依然坚强,也可以笑笑的活着了。每天出门去门前的菜园摘菜,偶尔去厨房做个饭,或者无事去看个电视,真的是在养老了。
“囡囡,你怎么站在这里?”耳边突然响起爸爸的声音。“爸爸,你回来啦。我看奶奶呢。”“看我做什么哟,一把老骨头,有啥好看的,我家乖孙女回来了,快来奶奶这里。”奶奶笑着道。“嗯,”我欢快的答到,然后一把将包包甩给老爸,朝着奶奶就飞奔了过去,扑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我好想你哦。”“我的宝贝,奶奶也想你。”“这么大人了,丑不丑哟。”“不丑就不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空气清朗,笑声不断,传出很远很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