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电话声起,是父亲老周的电话。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老周不善言辞,从不曾主动打过电话,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颠狗掐灭了手里的烟,喝了一口水,尽量冷静地接起电话。父亲那头嘈杂得很,像是一伙人在吵架,嘈杂中能听到母亲激动的叫喊,颠狗只听到父亲让他赶紧回去一趟。
从市区到老家,仅一个小时的车程,颠狗注意力不集中拐错了两个高速路口,愣是多开了半个小时才到家。
颠狗的大伯、二叔和满姑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老周则过给了爷爷的战友老贺当儿子。只是后来老贺两口子在一次交通事故不幸遇难,老周又回到了亲爹那。大伯和二叔当然不待见老周,自然也不待见老周的儿子颠狗。
大伯成日念叨父亲姓贺不姓周,颠狗这绰号是二叔的儿子大军给起的。
兴许是大伯又在整事儿,颠狗心想着,然后进了屋。奶奶的房间,放着旧时代的老床,床架上有花草鸟木的装饰,厚重的蚊帐披在床架上,看着就像一个古董的木匣子。老床总是散发着木头气息,颠狗一直不喜欢奶奶房间这种腐朽的气味。
老人家躺在床上,像这床一样老。
"着火了着火了,烫死我了,我快被烧死了……"
老人家一直念叨着,一家人只是站在边上不说话。一开始以为时值春夏交接之际,也许是老人家觉得热了,便给她换个位置躺,并一同换了薄棉被。但老人家却还总哭着、闹着,折腾好几次,换了几个房间和好几床被子,大人们才反应过来,是老人家出现幻觉了,像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但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悲伤,但更多的是麻木,颠狗能感觉到父母脸上的疲惫。
“奶奶,我是颠狗。”
老人呆滞地看了一眼颠狗,然后推开了他的手,嘴里只喊着:我的大军孙儿呢,去把我的大军孙儿找来。
熟悉的失落感汹涌而来,就像奶奶偏袒大伯和二叔一样,奶奶不稀罕老周,也不喜欢老周的儿子颠狗。颠狗想起身想去找大军,被母亲阻拦了。
“这个月本轮到你大伯照顾你奶奶,可是你大伯不让你奶奶去他家,说你奶奶身体看着像不行了,不想到时候死在他家,说要在他家旁边给你奶奶搭个棚给她躺……都这个时候了,你奶奶还是尽想着你大伯和二叔,还想着她大军孙儿,人家可就在村里,就在跟前儿呢,也从不来看看……你别去喊他了,喊了他也不会来……”
母亲愤恨地继续说着,颠狗没有耐心听完就走出了屋,点上一根烟。这些年围绕着照顾老人的事情,父亲和大伯、二叔前后闹过不少次,那些恩恩怨怨已经让他有点麻木,他实在不想再去纠缠这些。
颠狗回来的第二天,老人家还是念叨着着火了,饭也开始吃不进去,已经没什么精气神。
老周和颠狗把老人家送去市医院,那里有颠狗的医生朋友。医生朋友把颠狗拉到诊室外,告诉颠狗,老人家到这个岁数了,别折磨老人家了,送回老家去吧,看老人家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想见些什么人,尽量去满足她……
颠狗瞬间明白了什么,虽然这也是他预料之内的事情,但是当这个事情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却总觉得有一种逼人的压迫感。父子把老人家抱上车,出发返程,一路默默无言,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车慢慢行使到村口,颠狗实在觉得压抑得慌,便摇下了车窗,海边小渔村潮湿的咸味儿扑面而来。
“颠狗我孙儿,我们现在要去哪里?”老人家呆滞的眼睛突然来了神。
父亲和颠狗都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老周说:老母,我们回家。
到家后,老人家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直喊着要喝黄翅鱼汤。母亲把早早准备好的晚饭送到老人床前,老人自己拿着汤勺,颤颤巍巍送到嘴边,又开始挑起刺来:招娣做的鱼汤还是不够甜,姜也总是放得不够……
母亲笑盈盈地受着,一家人围在老人床前,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颠狗甚至有一种错觉,也许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第三天,颠狗去海边跑步,快回到老宅门口时,看见大伯家出来了一帮人,领头的那个人右手臂弯里夹着一个公文包。走在前面的大伯,嘴上的笑容都快咧到了耳朵边,接着便看到后面的二叔不停地递着烟。颠狗一下就看明白了这阵仗,果然如他所料,那帮人围着周家老宅指指点点,时不时用工具测量,紧接着在笔记本上记点什么。
颠狗戏谑地笑着,他是笑自己。
那帮人刚走,大伯就带着大伯母,笑得花枝乱颤地把奶奶接回自己家了,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抢。
父母亲实在不放心,便找了个老乡,去大伯家走一趟打听打听情况。老乡说大伯照顾得挺好,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老人家看着挺有气色。后面几天,大伯家两个出嫁的女儿从遥远的北方回来了,大军去大伯家也走动得非常勤快。
老周心里想着:也好,也好。
只是颠狗的内心时常泛起一阵阵悲凉。那天晚上,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了大伯家传来大伯母尖锐的哀嚎。颠狗猛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窗外那盏路灯灭了,一种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心头。
老人的葬礼办的很大阵仗,大伯拿出了身为长子的姿态,在外人看来这四个兄弟姐妹团结有爱很有担当,挑不出半点毛病。而走在送葬队伍前面的大伯和二婶,哭得也让路人动容,他们都贡献了这场葬礼最好的表演。
颠狗没有流一滴泪,他看着葬礼上奶奶和蔼笑着的黑白头像,只是觉得压迫得很。
老人的丧事办完后,大伯、二叔和老周,都面无表情地坐在祠堂的八仙桌上,大伯母和二婶则在祠堂外头若无其事地走着,时不时侧着耳朵往祠堂里头张望。大伯拿出一份遗嘱,宣布着即将拆迁的老宅,按照老人的遗愿该如何分配,利益的天枰自然偏向了大伯和二叔,老周抽着旱烟,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便接受了这个安排。
老人大字不识一个,真不知道这个遗愿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以怎么样的形式写下的,而那个盖在遗愿上的手印,老人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摁下的。又或许,老人根本也不知道存在这个遗愿的事儿。真是一场好戏,颠狗心里骂着。
驱车返回市区的路上,颠狗又在熟悉的村口降下了车窗,他抽着烟,他好像听到了奶奶的声音:颠狗我孙儿,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颠狗闻着那潮湿的海风,终于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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