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金锁记》里注入了人世的繁华,那里面有灯红酒绿的喧嚣和金钱利益的角逐。然而,这繁华的背后却蕴藏着一种深深的悲凉和寂寥。张爱玲深入人心的笔墨和精湛的描述,使这份悲凉缓缓漾开于小说的字里行间,就如同繁花落尽后尚未消散的香味,带着一种凄艳的美。
关乎悲伤和无望,作者的表达总是别出心裁。她似乎并不急于表达人物内心的痛苦,而是不疾不徐地用淡然却凄怆的笔墨引出了人物内心深处的忧伤。当七巧故意向长安的心上人说出女儿吸食鸦片的事实时,作者并没有直言长安内心深处因爱情幻灭所带来的痛苦,也没有写出长安对七巧的恨意。她只是言明“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显然,这时的长安已经在楼梯上听到了母亲与心上人的对话,然而她“停了一会,又上去了”,这个小小的细节却带着一种幻梦般破碎的沉痛,而“没有光的所在”则代表着一种无望,“一级一级”的文字组合让这种无望的悲凉缓缓漾开于小说的字里行间,读者能感到的不是瓢泼大雨般的哀痛,而是丝丝缕缕却挥之不去的忧伤。
此外,关乎人物悲苦心境的表达,作者则是通过细节刻画和象征的方式来进行描述的。如“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火焰里。”此时,作者的笔墨主要着眼于那闪着光亮的风凉针,它鲜艳夺目,象征着人世的繁华,然而那一小截丝线反映在钻石上却如同燃烧的火焰,则象征着红颜在苦难中的煎熬。再则,“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这句话则给了小金坠子一个特写,这同样是通过细节刻画的方式来反映了人物内心深处的苦痛。同时,小金坠子也象征了七巧被禁锢的命运。
张爱玲在这部小说中的文字描述不仅渲染了一种悲凉的氛围,同时也给人带来了一种岁月易逝、人生如梦的恍惚之感。如“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这是小说中关于时间过渡的语句,作者的表达较为新颖。她没有用“一眨眼,已过去了十年”这样老套的说法,而是通过物品的变化来表现时间的消逝,如褪了色的翠竹帘子和新换上的丈夫遗像。这些物品是反映在镜子中的,这便给人一种人生虚幻的恍惚之感。而“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则在契合前面文字的同时巧妙地点出了岁月的流逝,给人一种时光荏苒之感。
另外,张爱玲关于心理刻画的文字也不失精彩。当季泽为了钱财假意向七巧表白自己的心意时,作者写明七巧先是觉得“胆寒”且“脸色慢慢变了”,这里写出了七巧内心对季泽的戒备。而当季泽接着表白心意时,作者则说,“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似乎前后矛盾,然而这却实实在在切合了人物的心境。尽管七巧的心已被钱财所禁锢,然而她的内心仍旧有深藏于岁月的爱情,这份爱情里有被时光和礼数禁锢的伤痛,而今季泽的话似乎让这些伤痛都得到了安慰,因而让她感到喜悦。然而这喜悦只是“细细的”,这代表七巧的内心深处仍旧是戒备的、不信任的。而当她转念想到“他难道是哄她的钱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时,她的心情又由喜悦转为暴怒了,“卖掉的一生”这五个字里代表了蕴藏在暴怒里深深的沉痛,她恨自己被钱财左右了的人生,也恨那份被钱财所污染的爱。她赶走了季泽,因为她不能让别人夺走她的金钱,她的人生已经毁掉了,而金钱则是她可以抱守的所谓依靠和补偿,没有了它们,她的人生会更加无望。读者在这里体会到的不是势利虚荣,而是人物内心深深的无奈和苦痛。
当季泽走了后,作者又对七巧矛盾的心理进行了刻画,“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在这里,作者将七巧内心的脆弱表达得淋漓尽致,一边是可以依靠的金钱,一边是岁月沉淀里的爱,七巧能够拥有且选择的却只是金钱,仿佛只有它们可以弥补她半生所受的苦难,可她仍旧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情,而这份爱情也不过是为金钱所包裹的,这便等于断了她内心的一份希望,当她恨自己戳穿季泽时,其实便是想抓住人生最后一份柔软的希望,可终究,等待她的只是无望。张爱玲的笔墨,便是通过这矛盾的心理刻画体现了人物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的过程。
张爱玲的文字里有繁花似锦,人世喧嚣。然而,作者着意渲染的却是一种繁花落尽的悲凉。美丽的红颜被钱财和命运所左右,终究变成了另一番模样。最后,人世沧桑,繁华消散,故事似乎只剩下岁月里挥之不去的忧伤和无奈,久久地萦绕于人们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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