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亮

作者: 席华裳 | 来源:发表于2018-12-31 08:23 被阅读9次
    当时的月亮

    前情回顾:白月光

    13岁那年,我告别了水月,离开了家乡,到了外地去读中学。

    我变得很安静,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陌生的校园,陌生的环境,谁也不认识我, 这对我有种异样的安全感。我蜷缩在自己的茧里,白色的茧将我层层包裹,妄想着等到头发变白,牙齿掉光,翼就会来接我。

    在校园里我有一个秘密花园,是几株还未长大成型的小树苗相互交叉形成的弧形天地。到达这个小天地要先走过一段杂草丛生的潮湿土地,我在潮湿的地上垫了几个小石块,又搬了一个大点的石块到弧形天地里。这个天地秘密又安全,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长在杂草间,午后我躲在里面看书,稀稀疏疏的阳光洒下来,在书里闪着光。当我感觉到疲惫,闭上眼睛想要休息的时候,还能听到远处的鸟叫,像是在叫唤遥远而又明亮的春天,有时候听着听着就不觉地流下泪来。我很爱这里,它藏着我的欢乐和忧伤,我称它为只属于我的秘密花园。

    可是有一天,当我到达它时,里面却已经有一个人了。她坐在我的石凳上,脸埋在膝盖里,两根长长的辫子顺着肩膀,垂落在膝盖上,肩膀微微地抖动,像是在哭泣。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却发现了有人到来,站起身,背对我,擦着眼睛。然后转过身对我表示歉意:“对不起,占用了你的地方。”

    我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从一进来,看见她那两根标志性的长辫子,我就已经决定原谅她了。许橙月,长期霸占年级第一的头衔,不是因为她聪明,而是因为她最坚毅最认真的态度。我和她一个班,课余时间很少见她离开课桌,总是在那默默地低着头看书。

    这样一个人,会躲在这里低声哭泣,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原谅呢。不仅原谅,我还腾出了位置:“你坐会吧,我还有东西落在教室里,不过来了。” 转过身就离开了 ,身后传来她轻声地谢谢。

    此后,我们有意地错开了彼此的时间,共享着这方天地。我是走读生,午后有大把的光阴可以去那里消磨。她去得不多,偶尔课桌前久久不见人影,我便知道了她的去向。

    一日清晨早自习的时候,老师用怜惜而又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喊她出去,说她母亲来找她。她走后同学们议论纷纷,有几个还将头伸出窗外,我才知道原来她母亲精神状态不太好,是个半疯子。

    她很久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下了课,去小天地里找她。她并没有去,那一个早上,她都没来上课。

    午后,我来到小天地时,她站在里面,似乎等了许久。看见我来,微微一笑,说你来了。我很想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和她聊聊天,可是眼神中难免带着些难过的神色。

    她很敏感,看见我的神色,笑容暗了下来:“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然后甩一甩辫子,用满不在乎地口吻说道:“不过没关系,这里我也不准备来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走过我身边时,我拉着她的手,低声地喊:“橙月。”

    她回过头来看我,嘲笑道:“我不需要人同情。”

    我小声嘀咕:“你那么强,谁敢同情。”

    她眉眼间突然有了笑意,昂头骄傲地说:“那是!”突然转头又看向我,摇头说:“可是我还是不能和你做朋友。”

    “为什么?” 我疑惑地问。

    “因为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而我却不知道你的。” 她答得理所当然。

    我有点不平:“你的秘密大家都知道。”

    “那也得交换。” 她瞪着我。我沉默不语,她脚一跺离开了。

    这样也好,我只想在我的茧里安静地织我的网,不想这么快就交朋友,也不想将我的翼和别人分享。

    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她都没再去到那里。我以为她以后都不会去了,却在一个阴天的午后,看见她坐在那里整理散乱的头发,她的头部有伤痕,手腕上有淤青,一边编着辫子一边疼得忍不住吸着冷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起先没注意到我,等我走到她身边时,她仿佛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我,又继续编着辫子,说道:“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我走到她的前方,蹲下来,看着她手上的淤青,轻声问:“是你母亲打的吗?” 她嗤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拉起袖子,抬起手腕,给她看我腕间的刀疤。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声说:“对不起。” 一滴泪水滴在了我的腕上。

    我的心里也很难过,对她说:“橙月,我不是不想和你交换秘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我知道了,你不用说的。” 她低下了头。

    “很疼吧?” 我指了指她额头上的伤痕。

    “不疼的。” 她摇摇头。过了一会又说:“小时候比较疼。”

    我很心酸,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看见我这样,反过来安慰我:“颜,真的,看着比较严重,其实都是皮外伤。”

    “你母亲……”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不是,是我父亲,他喝醉了酒就喜欢打人。以前他经常打我妈妈,我妈妈就打我和妹妹。她们都说我妈精神不好,其实是被打怕的。”她和我说起了她的家庭。

    “没人管吗?” 我问了个可笑的问题。

    她也笑了笑,笑得有些悲凉:“怎么管?送我去福利院还是送我父亲去监狱。我以前没去,现在是更不能去的,我还有个妹妹。”

    我只有沉默,她对我说:“别担心,颜,我已经13岁了,一天天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还有妹妹。”

    “你妹妹多大了?” 我换了个话题。

    “7岁了,是个很可爱很乖巧的孩子。”她说起妹妹,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也有个妹妹,只比我小两岁。是个很调皮的孩子……” 我主动和她说起了我的家庭我的翼。

    “你太傻了。” 她有些责备的望着我。她这样都努力地活着,完全有资格说我。

    “谁说不是呢。” 我低下了头。

    就这样,校园里最安静的两个女孩,交换了彼此的秘密,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等我们渐渐熟悉后,我才知道她几乎将她所有能用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了。她常说,读书可以使人战胜苦难,变得坚强。看过史书上的那些人,才知道自己现在所经历的根本算不得什么。在她的影响下,我那不上不下的成绩终于挤进了前五名。她好像比她自己拿第一还高兴。

    她说:“颜,你是真聪明,如果你真用功起来……”

    “快打住! 我真用功了,用到我连小说都没时间看了。 ” 我笑嘻嘻的从身后拿出本红楼梦的小册子翻看起来。橙月看着我摇摇头。

    不一会儿,我凑到她身边问:“红楼里你最喜欢谁?”

    “探春。”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即使远嫁,她也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来。”她望向远方说道。

    “你呢,喜欢谁?”她问我。

    “李纨。”我低下头。

    “那个寡妇,为什么?” 她疑惑地看着我。

    “因为她守得住寂寞,也能有自己小小的快乐,而且她的结局我想应该也不会太坏。” 其实我只是喜欢她花名签上的那枝老梅。

    那时候的我们,就这样在薄雾未散的晨光里,期盼着一个不太坏的未来。

    后来她带我来到她的秘密天地,那是在一个小山坡的大树下。江南多丘陵,这样的山坡随处可见。山坡下是一条长长的山路,有三三两两来回赶路的人。小山坡离她家不远,她说她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棵大树下。

    我无法想象那样空旷的树下能成为秘密之地,我喜欢幽闭狭窄的空间,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她说她喜欢这样的空旷,夜里还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那么圆又那么亮,像是出生时美好地盼望;那么冰又那么凉,如今落在了她的伤口上。

    是的,伤口,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流血结痂成一个个伤疤,在她的身上。她后来和我说:“颜,那时候真得很疼呢。” 细细的扫把丝,小小的刀片,尖尖的针,有一段时间她母亲对鲜红的血有着执着的偏爱,每次打骂都要见血不可,一丝丝,一缕缕,唯恐不过瘾,有一次,推打中撞到头,流了好多血,起初的兴奋变成了最后的害怕,缝了好些针,这才慢慢有了好转。

    橙月掀起刘海,指给我看,“就是这,还有一道疤呢,颜,你说我的命是不是很大?”

    我忍不住心酸:“橙月,现在呢,还有伤口吗?”

    她摇摇头,苦笑着说:“现在他们不太敢,所以没有看得见的伤口。”

    那看不见的呢,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好几次看见她趴在课桌上,像是在睡觉,其实都紧蹙着眉头,像是忍着巨大的痛苦。

    有一次,实在忍不了,偷偷和我说:“颜,你能帮我看看这里吗?我觉得有点疼。” 厕所里,我掀开她的衣服,后背肿了好大一块。旁边还有些新新旧旧的淤青。

    “橙月,这样不行,你要被打到什么时候呢?”

    “他也不是天天喝醉的,醒的时候挺好的,再说,我妹妹才7岁,有我护着,多多少少能少挨点打。”

    “真的只能这样吗?”

    “只能这样了,颜。” 她低头不再说话。我转过身去,默默地流着眼泪。

    后来我常拿各种膏药和红花油给她,她笑着说:“你这样下去,我可真成药罐子了。“

    “那也比你活活疼死好 。” 我赌气说。

    “死哪有那么容易呢。” 她低喃着。然后她甩甩辫子,赶去不必要的感伤,对我说:“颜,今天我父亲夜班,母亲去教会,你晚点回去,到我家去吃饭好不好?”

    我惊讶地望着她:“这样不好吧,方便吗?”

    “嗯,方便的,家里就我和我妹妹,我告诉你,我手艺很好哦。” 她扬着眉,欢快地说。

    我被她欢快的语气感染,跟着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去尝尝我们许大厨的手艺。”

    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小学接她妹妹,她妹妹很乖巧,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姐姐后就不怎么说话了。领我到她家后,把书包放在课桌上,叮嘱她妹妹快点做作业,然后给我倒杯水,说:“你就坐这辅导一下我妹妹的功课,我去厨房烧几个菜,很快的。”说完就进了厨房。

    她妹妹坐在长条凳上,从书包里拿出书本,开始写作业,我环顾下四周,发现家里整理得很干净,有些东西即使有点破损,也擦得很干净。我想中午的时候橙月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我回身走到她妹妹旁边,她妹妹在写数学题,题题都对,我想她在班里一定也是个小学霸。我坐着有点无聊,就去厨房给橙月打下手。她很开心,哼着不知名的歌 ,不一会儿,菜好了,端上桌,虽然都是些素菜,但色香味俱全,我在帮忙时已经尝了好几口。我们坐在桌前,正准备开动,不远处就传来了脚步声。

    “哐哐哐……”脚步声很响,甚至有点东倒西歪。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橙月妹妹的眼睛里露出小鹿般受伤的神色。

    橙月将她妹妹抱起来,放到房间里,关上门,叮嘱道:“不要出来”。然后回过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充满歉意:“对不起,今天恐怕不能请你吃饭了,改天……”她没说下去。

    我声音有点堵,摇着头说没关系。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祈求地望着我:“颜,快走。” “橙月,我留下来,有人会不会好点?”我低声问她,她抬起眼,泪水终于滴了下来: “不,颜,对我来说只会更糟。”

    我拿起书包,跑了出去,眼中充满了泪水,是呀,我怎么问那样的傻问题,她那么骄傲,那么坚强,又那么弱小……

    第二天,她妹妹来帮她来请假,我远远望去,那瘦小的肩膀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哀伤。

    后来,她来上课,我关心地问她的状况,她跟我说:“颜,我多希望时间能够再快一定,我能早点出来工作,然后租个房子,接我妈和妹妹出来。” “你不准备读高中,上大学了吗?” “她摇摇头:“我想读中专,能包分配。” “那书……多可惜”我叹道。 “没关系,我以后可以自考。” 她有着自己的规划。此后,因为读书的不易,她看书看得更凶了,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可是,她没有等到她的以后,那个夜晚,她妹妹,拿起刀,刺向了父亲。她替她顶罪,去了少管所三年。

    我来到她的树下,在那里待了好久好久,想起很多很多个日夜,她就这样坐在树下,看着不远方处赶路回家的人,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光,她有自己小小的梦想,她努力着坚持着,可是月光那么冷那么凉,像是冰过的砒霜,落在她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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