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是个紧箍咒

文/柳枝微扬

我曾是个困在原生家庭的紧箍咒中无法自拔的人。我将所有的一切人生的失败都归因于我有一个不幸又不堪的原生家庭。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抱怨毫无益处，但还好世道如此宽容，能容我在头破血流之后还能负伤前行。行到无路可走时提醒我还有这么一身虽千疮百孔却还带喘气儿的鲜活皮囊。

我父母的原生家庭相差太大，一辈子都融合不了，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在吵架，永远在吵架，后来甚至发展成了打架。那时候我们住厂区宿舍一楼，整个小区都是熟人，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我上的也是厂里的子弟校。那会他们在家打不够还打到院子里，正好还是下班放学的时候，别提多丢人了。我的性格本来就内向胆小，在班里除了成绩好点，别的几乎没什么亮点，特别没有存在感，还特别害羞。我不说话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不能说，我害怕说。人家一说都是高兴事，可我家哪有高兴事儿啊？一肚子怨气和苦水，一肚子的羞耻没地说，只能憋着，憋着憋着就孤僻了。

后来上了初中，终于摆脱了子弟校。其实我不是不喜欢子弟校，那里其实很单纯，没有那些社会学校乌七八糟的思想污染，个个都是内心传统而纯净的。转学也有个好处，就是没人知道我家的情况了，我终于不用那么羞耻了。可当我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的时候，我的性格已经成型了。羞耻和怨恨填满了我的内心，我摆脱了环境，却摆脱不了自己内心的牢笼。我被我的原生家庭制造的环境彻底困住了。年纪轻轻的我根本挣脱不了。

不过我初中生活还算过得惬意，追的人也不少，除了成绩好，还因为我的单纯。我长得不漂亮，也不很聪明，能有几个人追实在很为我的自信心加分。但即便那样，我也不是真正的快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快乐不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我大概三四岁，我二爸就是我爸的哥是木工，在家种地有时也接活，有次给我家做家具，在外面租了个房子，房租都由我们出，遇到农忙的时候就回去帮媳妇忙地里的事了，房子就一直空那里。有天我在外面外得可带劲了，玩了回来正碰上我妈来接我，然后我正要跟她分享我的喜悦和快乐，我刚才玩得多开心，她就拉长一张脸跟我说，这件事而且充满愤恨。我当时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泼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那个毛孔里的快乐都被这股子怨气给代替了。那一刻我对快乐充满了负罪感。我那么爱妈妈，我那么爱的妈妈都不开心了，我有什么资格快乐，我该和她一起伤心才对得起她。小孩子的爱纯粹天真，可力量有限，我们不能帮妈妈分担痛苦，至少要陪着她痛苦吧，我那时候小，当然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想的。就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感觉。我本来的性格就不算外向，好不容易开朗一下还碰了壁。从此我视快乐为不忠，我的快乐就是对妈妈不快乐的背叛。因为我眼里的妈妈从未真正快乐过。

从此以后，我有了一个外号:林黛玉。我虽然不高兴别人这样叫我，但我内心其实是认同这个叫法的。真实的情况的确如此，我的性格真是林黛玉那般多愁善感的。

再后来我就成了别人欺负的对象，软弱是我最讨厌的一部分自我。我也搞不清是我体内的这部分自我是后天形成的还是继承了我妈的，也许都有吧。直到我长大了，越来越强大了，我爸的基因才开始在我身上占了上风。

就这样在这样不喜欢自己的日子里完成了我的成长，在这样充满了矛盾的心境下过完了人生最美好的童年。

高中时，我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生，暗恋三年，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和他说，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文理分班后，我和他分在不同班，我其实也没太大感觉，因为我知道即便在一起也不可能。但我庆幸有这么一回事，有这么一个人，让我有理由向世界解释自己的闷闷不乐和自闭倾向，有了这个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理由，我便可以将我内心所有不可告知的秘密统统藏得严严实实。幸好没有人在意，幸好我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

暗恋是很苦的，然而对比一个破碎不堪的家庭来说，所有爱情里致命的伤都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如果说爱情的伤是急性病，那原生家庭的伤便是慢性病，看起来不致命，实则病毒已侵入你的骨髓和生命。原生家庭是一个人逃脱不了的宿命，你再强大也挣脱不了它那个巨大有力的牢笼，也抹不掉它在你心上刻下的疤痕，那是你的胎记，是你未来成年之后，带着你新的生命开启你新的世界时前世带来的疤。

由于初中过得比较惬意，学习比较顺畅，成绩也自然不错。中考还不错，分到年纪里最好的班，那里高手云集。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那个时候最大的痛苦是我成绩的落差造成的心理落差，我不知道该怎样找回曾经还勉强能称得上自信的东西。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爸对我妈的打法也升级了，动不动就抱着我妈的头在墙上撞。我却一声不吱。后来很多年里我都自责，如果当初我说了爸爸，或许他会收敛点。可是没有如果。这样的打法简直是家常便饭，连我都习以为常了。我麻木到了极点。我恨他们，恨他们还没让我学会怎样去爱就先学会了恨;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投生到这样的家庭，却承担不起我该承担的责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家物质虽不穷，精神却极其穷。可我当不了任何人的家。我彻底自闭了，失语了，我想和某个同学说，某某，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吧？我却开不了口，发不出声来。我感觉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我和那个不同的世界无法交流。我没有出路，我想逃离，我选择了离家出走，我只是想透透气。我留了一张纸条给家里，说我今天晚上晚自习后晚点回来。然后我就趁课间时逃跑了，我要逃离的是我精神里的世界，不是现实空间的世界，我只想静静而已，所以我没有跑太远。我在我们学校操场上面乒乓球台某个角落里，感受自己，感受黑暗，感受存在与不存在的差别。我想努力找回与这个世界的链接。可我还是失败了。我试着尝试轻松地发声，却不能如愿。我不是真的不能说话，而是说话让我感到痛苦，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字眼。我躲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看灯光映照下我们那层楼道里人来人往的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在焦急地寻找我。那个和我初中开始就和我同桌的自称我哥哥的人正从教室后面山坡跑下来，我静静看他着急的表情心里有了一丝安慰，那一刻，是他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原来我还活着，活着才会让他们记得，才会让他们寻找。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份安慰起身结束了这次短暂却轰轰烈烈的离家出走。

家里乱成了一团，我的出走暂时中断了他们的每天必做的功课——有时候只是吵吵，吵得不过瘾就打打。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人活着真累，总有做不完的功课，我做功课是为了将来少做功课，他们做功课又是图的个啥？我妈因为我的出走寻死觅活，我爸也是焦头烂额，只有这个时候，我还能感觉到我是他们的孩子，我们仨还是一家人，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然后是同学老师各种慰问和质问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有关心，有埋怨，在这个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还要占用别人的时间来找我，为我幼稚可笑不负责人的自私行为付出时间和精力，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然而人们通常只会追究罪人的罪恶，却不会探究罪恶的根源。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但愿我不会疯，或者说没人看出我已徘徊在疯的边缘。我在不断挑战着自己的极限，这样无奈又艰难的训练使得我在今后并不如意人生里还能苟活于世并且看起来至少姿态还算美丽。

我爸工人，干活的好手，孔武有力。我妈一米五几的个子苗条的身材哪经得起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折腾啊？我大二那年，我妈精神出现了问题，再强大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啊？我妈后来和我讲，有一次打到脑袋都直不起了，口水直流，都不受控制。我爸把她送去精神病院，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那无助绝望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只有她知道自己没疯，可谁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

我妈就这样被当成个疯子苟且偷生着。连我都信了。我妈是学医的，她知道吃那些药意味着什么，疯子是治不好的，只能往傻子这条路治。如果成了傻子，我爸要整她，易如反掌。我妈一直在抵抗。她从不吃药。战争不断升级，因为我不在家我爸更加肆无忌惮。

多年前，有一次我爸打我妈打得特别凶，他自己都怕了，告诉了我奶奶，我爸一有事就找我奶奶我两个比他小的姑姑。我把那个家是阴盛阳衰，女的个个女强人，男的外面没本事只会窝里斗。我奶奶问我恨我爸不？我心里百味杂陈，竟说了句，不恨。我恨自己。后面那句说给我自己听的。我奶很高兴。从此以后，我爸仅剩的那点愧疚和畏惧也没有了。敞开了打。我始料未及，我高估了我爸的素质。

我妈是护士，家里老小。从小哥哥姐姐宠大的，不知这世间苦难为何物。我外公转业军人，曾在黑龙江支援抗美援朝，做后勤宣传工作，写文章。回老家后在城建局当公务员，我三姨在卫生局当科长，二姨在交通部门事业单位当科长。这个时候，两个人的战争升级成了两家人的战争。我妈的婚姻将她从天堂带到了地狱，还捎带着把她的亲姊妹也拉了进来。前20年，我妈的心里只有阳光灿烂，她哪知道文学故事里的人不比她惨。后面30年毁灭了她所有对婚姻的幻想和憧憬，她从一个相信一切的人变成了一个一切都不再相信的人。到最后连我她也不信，连把她当半个女儿的二姨她都不信了。这世间无人再是她的依靠和港湾。

我大学毕业后，老家的同学们都各显神通，家里所有能有的关系都走了，能使出来的本事都使出来了，个个都谋了个好前程，一个不落下，剩下家里条件不好的找个饭碗还是不难。我本该属于前者那类。我爸妈虽然没什么本事，到家里人还是很有点路子的。我三姨让我考公务员考她们单位，只要过了笔试，其他她都能帮我搞定。加上我文章还写得不算差，这工作适合我。我以不适合搞政治为由拒绝了，其实我是不想留在父母身边。不是怕照顾他们，是想摆脱那样的氛围，只要没有争吵和战争，饿死在他乡我也认了，我早就发誓不回再回去，回去那个让我们全家都不好过的地方，回去那个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这家人有多不堪的地方。

在外漂泊多年，如今34了，依然没个像样的工作。婚是结了，娃也没有。这一切我都觉得有他们的原因。如果不是他们，我才不愿意跑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受苦受罪受委屈。家里到处是关系，同学里也有我曾喜欢过也喜欢过我的人，知根知底，怎么过不是个阳光明媚啊？有个我心仪的男孩稳定了工作之后来找过我，被我回绝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回不去了，从身到心。那个我曾经留恋了多年，陪伴我度过了十几年的人他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这里有很多原因，这个归因于缘分，我们都不够爱对方，或许还谈不上爱。我的家庭我不愿跟任何人讲，除了我现在的老公。那是我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最痛最痛的伤。没有百分百的信任，我不会透露一个字。今天敢写出来也是正在走向解脱。一个人真的放下的时候就不怕说出来了。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每个月感冒一次是少的，一年感冒15次左右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每次都是重感冒。我妈怀我的时候每天只有稀饭喝，只有回娘家的时候才吃了一次我舅舅给钓的鱼。就这样我妈奶水还特好，我妈爱运动，跳舞跳得好。第一次就有了我。可她的婚姻却不幸福。如果我俩调个个就好了。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妈这么快就有了我兴许能离个婚，兴许还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而我呢，本来嫁了个人不差的老公，添个孩子就是稳稳的幸福了，偏是造化弄人。也许是天意。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我这样的女孩子就该是待在父母身边的，所有老家的同学最了解我的人都这么认为，我，却选择了远走高飞。飞也没飞起来。只是为了断了那些个不堪回首的曾经。

再后来，我妈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要活命，必须离婚。净身出户也得离。10年前我妈就要离，我爸不同意，说是离了就不好找。反正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就这样，悲剧又延续了十年，这十年足够他们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不离还有个原因是为了我，为了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他们从来没问过我，这样的家我是否想要？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离婚，我特希望他们离婚。可我也知道我妈这人依赖心强，她不适合独立生活，她不是一个独立自强的人，她的内心永远是个被宠坏的小公主。小公主遇到了大灰狼。悲剧就发生了。

我妈做了许多让步，把婚离了。当我三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那一年，我26岁。我以为一切可以结束了，然而， 他们的痛苦结束了，我的才刚开始。

离婚时房子还在。当时只写了个协议，说是将房子分成三份，把我也算在内。我妈想卖了房子钱对半分，我爸不想卖，想留着。房子我妈住着，七楼，没电梯，我妈觉得不方便想卖了房拿着自己那部分钱再攒点自己买一个。我爸愣是不同意。说出来的原因是楼上送的花园，和房子面积一样大，绝版户型，现在没那种房子了。想以后种花种菜。其实我们三个人之间早就失去了信任。我妈和我爸相互之间不信任这个好理解。但我和我爸，我和我妈之间其实也早就没有信任了。至于这信任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建立好，还是后来瓦解了，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我和我妈都不相信我爸不想卖的理由仅仅因为舍不得，这里面的情况也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我爸也不相信我妈仅仅是因为不方便爬楼。我妈不相信我心里其实更偏向她，我爸也不相信我对他还有父女亲情在。就这样，七年了，我一回家就因为这事闹，闹得年都过不好。话说我从小就没过过一个安稳年，长大了依然如此。年对我来说永远是个关，是个槛，是提醒我家庭不幸福最好的证据。家庭幸不幸福看看过年就知道了。这夫妻过日子没有不吵架的。过年能开开心心的，那一定是还想过下去。若是过年都饶不了对方，那是缘分快到头了。可是孽缘能拖这么久的就数我家了。我也习惯了不开心的年关，就像习惯了命运的捉弄。

没离婚的时候我还可以把我的鸵鸟头埋土里，离了就不行了。我得站出来当裁判。前面我赌气要给我妈买房子把自家房子卖了，买了个大破房子。我爸才终于松了口。我妈才终于信了我。那是我老公在外打拼用自己挣的钱买的第一套房子，他都没有怨过我。

可就这样他们还是在反复。反复坚持，反复怀疑，反复着造成这场悲剧的他们各自的倔强性格。我也在反复，反复着对他们的爱与恨。反复着出来进去这个嵌入我血肉心灵的牢笼。我常常因此仇恨，绝望到失眠，我恨他们连带恨这个世界。我病了。身上长了良性肿瘤，做了手术，影响了生孩子。最后的最后，他们都妥协了。在我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之后。可是我已经没了胜利的喜悦。我永远是个失败的人。工作也好，家庭也好，生活也好。

老公是个心肠很好的人，这是我选择他最强大的理由。因为我深知一个男人的善良有多重要。我妈就算有再多不对，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她是格局不够大，可也不至于够上如此严重的惩罚吧？

命运给我最好的垂青是给了我一个善良的老公。所有原生家庭带给我的后遗症都在一天天的亲情中消散。

这个困了我30几年的咒语让我受伤也让我强大。这个时候我还该不该恨了？破这咒语的秘诀原来在我自己心里，那就是放下。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爱也好，怨也好。哪怕选了他们做父母那也是我的选择。是我的选择我就该承受。所谓的命运，全都是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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