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毛
我站了起来,也是个提水的兵,咧着大嘴,对我啊啊地打手势,他的水桶好大,一个扁担挑着,两桶水面浮着碧绿的芭蕉叶,漆黑的一个塌鼻子大兵,面如大饼,身壮如山,胶鞋有若小船,乍一看去透着股蛮牛气,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个孩童。
我用袖子擦一下脸,那个兵,也不放下挑着的水桶,另一只手轻轻一下,就拎起了我那个千难万难的热水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带路,就将我这瘦小的人和水都送进了教室。
那时老师尚未来,我蹲在走廊水沟边,捡起一片碎石,在泥巴地上写字,问那人——什么兵?那个哑巴笑成傻子一般,放下水桶,也在地上画——炊兵,炊字他写错了,写成——吹兵。
后来老师出现在远远的长廊,我赶快想跑回教室,哑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握手,他将我的手上下用劲的摇到人都跳了起来,说不出有多么欢喜的样子。
就因为这样,哑巴成了我的朋友。那时候我小学四年级,功课不忙,
回家说起哑巴,母亲指责我,说不要叫人哑巴哑巴,我想说他听不见呢,每天早晨见到哑巴,他丢了水桶手舞足蹈的欢迎我,
我们总是蹲在地上写字,第1次就选哪个火字,又写“炊”和“吹“的不同。解释“炊”的时候,我做扇火的样子。这个“吹“就嘟嘟地做号兵状。哑巴真聪明,一教就懂了,一直打自己的头,在地上写“笨”,写成查,我猜是错字,就打了他一下头。
那一阵,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光荣的,每天上课之前,先做小老师,总是跟一个大汉在地上写字,
哑巴不笨,水桶里满满的水总也不泼出来,他打手势告诉我,水面两片大叶子,水就不容易泼出来,很有道理,
后来,在班上讲故事,讲哑巴是四川人,兵过之前他在乡下种田,娶了媳妇,媳妇正要生产,老娘叫哑巴去省城抓药,走在路上,一把给过只的捉去掮东西,这一捐,就没脱离过军队,家中媳妇生儿生女都不晓得,就来了台湾。
故事是在“康乐时间”说的,同学们惊呆了,老师在结束时下了评语,说哑巴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学们不要当真。
天晓得那是哑巴和我打手势,画画,写字,猜来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实故事,讲完那天,哑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头发,将我的衣服扯端正,很伤感地望着我,我猜他一定在想,他未曾谋面的女儿就是眼前我的样子。
以后做值日生提水总是哑巴提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学回家,都是跟他打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个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亲老是担心滚烫的水会烫到小孩,他也怕老师,不敢去学校抗议叫小朋友提滚水的事。
也不知日子过了多久,哑巴每日都呆呆地等,只要看见我进了校门,他的脸上才哗一下开出好大一朵花来,后来,因为不知如何疼爱才好,连书包也抢过去代有,要一直送到教室口,这才依依不舍地挑着水桶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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