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1

很多年以前，居民楼的阳台并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在那个红砖楼遍地的年代里，阳台是大多数人家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童童十一岁那年上六年级，转了新学校，搬了新家，有了新阳台。童童没事总爱在阳台上呆着，阳台也是童童离梦最近的地方。童童两只手拄着脑袋趴在阳台上，天很近，云朵像停在头顶的船，准备带着他去远方。远方有山，山路上几个小点在动，童童看得清清楚楚。近处的野地里一群放风筝的孩子正扯着线尽情的跑着。

童童转过头去：“妈妈，我想去放风筝。”

“先去写作业。” 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童童转回头，放风筝的孩子跑远了，风筝在后面打着转。

童童盯着楼前的水塔发呆。童童的新家楼前有座水塔，像只巨人掉落的笔戳在地上。童童以前从未见过水塔，在童童看来，这个东西分明就是个火箭，总有一天会轰然从他面前飞起，去遨游宇宙。水塔下面是块儿空地，空地被围了起来，围墙连到了楼下边，看上去，这空地便成了这楼的院子，而这水塔仿佛也成了这楼的一部分。空地里面堆放着许多破铜烂铁、木板和水泥管，空地里有几间平房，偶尔有人进出，这空地的大铁门仿佛永远都上着锁。童童一直不知道这空地是干什么用的，童童在阳台上偶尔能见到有人翻进去偷那些铁管子。

空地的院墙外面一个穿红鞋的小姑娘背着书包走了过去，童童专注的看着她走向不远处的一栋楼，看着她进了单元门洞。童童注意她很久了，她是童童的新同桌。

“我去做作业了！”童童跑回屋里。

吃完晚饭，童童便跑出去玩了。他在楼下和别的孩子们踢着一只塑料球，眼睛不时的朝小姑娘家门洞望去。过了很久，看看太阳就快没影了，小姑娘也没有出来，童童有些沮丧。起风了，扬起了漫天的尘土，散步的大人们纷纷躲进楼里，那些顽皮的男孩在沙尘中手舞足蹈，好像这风是他们的杰作。

风停了，天渐黑了，路灯拉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向水塔后面的楼走去。

2

期中考试了，小姑娘考了全班第一，童童排在倒数。放学的路上，童童踢着一块石头回家，他有些专注于自己的游戏，直到一双红鞋映入眼帘的时候，他才发现前面的同桌。小姑娘有些生气，回头看着童童，童童差点把石头踢到她的鞋子上。小姑娘转过头，快步走着。童童没了踢石头的心思，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快到楼下的时候，童童突然跑了起来，童童一口气跑上楼，跑进家门，跑到阳台上。红鞋子在阳光中轻快的消失在单元里，留下一个镶着金边的空洞洞的门洞，张大了嘴巴在笑他。

爸爸去开家长会了，童童不敢看妈妈，低头悄悄的吃饭。爸爸去了很久才来，童童躲到了阳台上。

路灯初上，远处的山被深蓝的夜幕映成一片轮廓模糊的黑影。山影里，零星的几处灯火在闪烁，那是山里住着的神仙吗，童童想着。童童望着水塔，水塔静静的立着，没有一点要飞走的意思。

屋里不知何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这声音渐渐变得激烈。一声闷响回荡在暮色里，门被关上了。童童觉得鼻子有点酸。这时，一只猫在黑暗中发出了躁动的叫声，沉闷而有力，仿佛一位长者受够了吵闹，示意人们安静。童童向下望去，在那空地的漆黑处，有两团诡异的亮光闪过。童童有些害怕，转身进屋，不情愿的回到了楼中的世界。

那个夜晚之后，童童在阳台上发呆的时候总能看到一只猫。那是只丑陋的猫，身子是白色，尾巴却是黑色。猫耳一白一黑，猫脸上两撮杂毛生硬的从左眼上方和嘴巴旁边扎出来。这猫看起来让人生厌，就像是熊孩子的恶作剧。可这猫确是天生这幅摸样，而它似乎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滑稽。中午时分，太阳当头的时候，童童总能看见它慵懒地在空地里晒太阳，有时趴在一块木板上，有时卧在一段水泥管上，更多时候则是大咧咧的躺在空地的平房顶上。

中午的很多时候，童童都会在阳台上逗猫。童童唤狗般“啧啧”的叫，丑猫张开眼看看童童，喵一声，又继续眯起眼睛晒太阳。妈妈告诉童童那猫快要生小猫崽了，童童惊讶的吐吐舌头，他问妈妈怎么知道的，妈妈说看肚子就知道了。童童盯着猫肚子仔细看，妈妈催他快吃饭，童童夹了一筷子肉跑到阳台上扔了下去。妈妈摇头：“你要是学习有这么上心就好了。”

童童总是很容易快乐，他已经把考试的事情忘了。童童常常在阳台上喂猫，他很认真的做着这件事。猫与童童之间仿佛也有了默契。每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它总会在屋顶守候着童童和那些从天而降的美味。寂寞的童童有了一个新朋友。

3

天渐渐凉了，总有风卷着树叶向天上跑，然后再和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一起落下来。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到那只猫了，童童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童童上课的时候，脑袋里总是想着那只猫。

“……我家楼下有只猫，我每天中午都喂它。”

小姑娘眨眨眼：“是那个大院子吗？”

“嗯。我妈说这猫没人养。”

“噢。”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它了。”

“噢。”

童童叹着气：“你说它会不会死了啊？”

“噢？”

“我妈说它要生小猫了。”

小姑娘低下头不说话，过了好久，她抬起头，睫毛湿漉漉的忽闪着：“它真可怜。”

“……没事，它不会死的。你知道吗，它跟丁老师一样丑。”

小姑娘马上又破涕为笑了。

童童很快又忘记了猫的事情，童童又有了一个新朋友。上学放学，童童和同桌一起走，同班的男孩子们都在笑他。

树上的叶子掉光了，山上已经很难再看见绿色。阳台下的空地里，野草还在疯狂的长着，仿佛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周日的下午，童童在阳台上画画，懵懂的童童正在尝试着用画笔去捕捉冬天里太阳的味道。一个瞬间，在野草丛中，童童的余光扫到了什么东西。童童定睛望去，那正是他久违的朋友。

猫妈妈还是那么丑，只是肚子变小了。它身后还跟着两个线团一般的小家伙。那是两只白色的小猫。小家伙们身上没有一丝杂毛，看起来是那么的干净，简直就像刚从玩具货架上跳下来的一样。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童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快乐瞬间被放大了好多倍。

童童的快乐也传染了同桌，童童从未见小姑娘这么高兴过。童童拿出一幅画给她看。同桌告诉童童，她想去童童家阳台看猫。童童知道同桌中午很多时候都不回家，在学校外面吃饭，吃完饭便去学校的教室里呆着看书。童童很坚决地邀请同桌中午去家里一起吃饭。

童童妈妈中午炸了一盆子带鱼，不知是专为这两个孩子准备的，还是为了楼下的猫。童童妈妈让小姑娘平时多帮帮童童学习，还让她中午家里没人的时候就过来吃饭。小姑娘有些不自在，童童在一边自顾自的吃饭，妈妈发现了异样，便不再多话了。

吃完饭，童童和小姑娘去了阳台上，妈妈在厨房里洗碗，她看了看阳台，轻轻的叹着气。

阳台下面的空地上，丑猫妈妈懒洋洋地趴在一块木板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两只小家伙在玩着妈妈那条黑尾巴。黑尾巴漫无目的的摆动着，等它停下来的时候便和两个白线团组成了一个一百。小姑娘终于见到了猫妈妈一家，她觉得猫妈妈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一样，倒是童童画得比较像。童童扔了鱼下去，落在猫妈妈身旁，两只小白猫吓得躲到了妈妈身后，猫妈妈却突然来了精神，闻闻鱼，吃了下去，又抬起头对着阳台喵喵的叫，小家伙也跟着叫起来，声音细细柔柔的。小姑娘和童童一样，也很容易快乐，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条小鱼。

童童想知道同学们说的关于她爸爸妈妈的事是不是骗人的，妈妈告诉他别瞎问。童童觉得同桌笑起来很好看。童童觉得自己也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像同桌那样。童童满脑子都是问题。童童想知道猫妈妈它们住在哪里，是在那个水泥管里，还是在那个靠在墙上的大木板后面？同桌的妈妈长什么样？猫爸爸怎么从来都不出现？……

4

日子平静的流淌着，童童爸爸总不在家；童童妈妈总是用冰凉的自来水洗碗；童童总是在阳台上喂猫；同桌总穿着一双红鞋，中午总不回家吃饭……冬天在不经意间说来就来。童童穿上了厚衣服，外面变得寒冷，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水塔身上还留着秋天雨水侵蚀的痕迹，田地里竖起了白色的塑料棚，空地里结了冰，那两个小家伙让童童揪心……

童童和小姑娘商量着要用鞋盒子给小猫搭个窝。

清晨，大雪消无声息的飘落下来。童童站在阳台上，摊开双手，雪花飘进了童童的眼睛里，童童闭上眼，淘气地伸出舌头来。雪雾中的水塔变得有些神秘，远山和田野都披上了白衣裳，人们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在雪地里缓慢行进。童童闭着眼，幻想着猫妈妈一家在大雪天里窝在小窝里的样子。妈妈催童童快点出门，上学要迟到了。

雪一直下到中午才停。童童拿着小姑娘带来的鞋盒子飞奔上楼，这一上午的雪让他无比想念猫妈妈一家。

童童一进门就听到了奇怪的叫声从阳台下面传来，熟悉，又陌生。童童跑到阳台上，他看见猫妈妈把脑袋伸进了隔壁单元一楼的小院里。童童家楼房的一楼没有阳台，每家都用铁栅栏围了个小院子，小院子外面就是那个空地。猫妈妈似乎并不理会童童，它脖子伸得老长，把声音撕扯得变了样，童童听着难受。这一切来的太突然，童童不明白猫妈妈是怎么了。童童回头看着妈妈。

“叫了一早上了。小猫丢了。”

“啊？”

“可能是那家人把小猫抱走了吧。”

童童这才意识到那两个白线团不见了。童童懵在那里，像被人抢走了东西还来不及反应的倒霉蛋。童童觉得身体里有股东西在往上涌，他抓起阳台上花盆里的土块朝着一楼院子里扔了下去，土块打在了那户人家晾晒的衣服上，一条刚洗的白裤子瞬间开了花。

妈妈把童童拉进屋，骂他就知道惹事。童童委屈极了。

童童转身要下楼去，妈妈挡在他面前。

“猫又不是你的，再说，也不一定就是人家把小猫抱走了。”

童童什么都听不进去。

“现在外面这么冷，小猫在外面怎熬过这个冬天？抱走也是件好事。”

“我要给它们搭个窝！”童童用尽全力想要推开妈妈。

可是他的胳膊太细了。他甚至要上嘴去咬了。

“你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

童童最终还是拗不过妈妈，在脸上挨了一巴掌之后，童童哭着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妈妈去了厨房，打开了水龙头，然而她并没有洗碗。房间很安静，静得只剩哗哗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关了水，走出来，像跑完一场马拉松一样斜靠在那里。

“你这么难过……就去跟你爸过吧……”

童童从厕所跑出来，抱住了妈妈的腰：“妈妈！”

5

同桌问起猫窝的事，童童心里不是滋味。童童骗她说，他把鞋盒子放进院子里了，它们都住进去了，小猫可高兴了。同桌也可高兴了，眼睛弯成了两条小鱼。

可小猫终究还是没有出现。猫妈妈每天疯了一样对着那家院子不停的叫。叫累了，就卧下来睡觉，睡醒了又继续叫。楼上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人们朝它扔东西也无济于事。而童童扔下来的鱼，猫妈妈连看都不看，仿佛它唯一会干的事就是对着那个院子叫。那叫声像魔咒，困扰着童童，尤其在夜里。

好几天过去了，猫妈妈瘦了。童童也瘦了。

一天中午，妈妈带着童童去敲1楼那户人家的门。童童看看妈妈，妈妈说，看你瘦得跟鬼似的。

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妈妈告诉奶奶她院子里挂的裤子是童童弄脏的，现在带童童来给她赔礼道歉。奶奶耳朵背，要凑在她耳朵上大声喊，她才能听见。但是奶奶还是明白了这母子俩的来意，奶奶笑着把他们让进了屋。

奶奶一个人住，有客人来，奶奶显得格外热情。房子很干净，家具不多，暖气烧得很热。奶奶拉着童童的手，来到卧室的暖气边指了指。童童差点要叫出来了，两个白线团头挨着头，在一个鞋盒子里睡觉。但他不敢叫，他怕吵醒它们。

奶奶耳朵背，眼睛也花，并不知道猫妈妈在外边叫了很多天了，当然也不知道童童几天没睡好觉了。

那个中午以后，猫妈妈的嘶喊消失了。楼下的空地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太阳暖暖的中午，猫妈妈和两个白线团准时的在空地上晒太阳，小不点们继续玩着妈妈的尾巴，然后在阳光里摆成一个一百。野草丛里的雪还没有化，一切都是当初的样子。不一样的是，童童不再从楼上往下面扔吃的了。他和同桌每天都会到奶奶家的院子里去喂猫。奶奶在一旁笑，妈妈在阳台上看着，也在笑。

放寒假了。童童和同桌在奶奶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再后来，外面每天的都能听见欢快的炮声。妈妈说了，让奶奶和他们一起过年，童童很高兴，同桌也抢着说要让奶奶去家里过年。奶奶不说话，一个劲的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奶奶是在某个早晨离开的，花圈堆在门外，人们堆在屋里，儿孙们都从远方赶回来。邻居们甚至不知道奶奶有这么多的孩子。童童拉着妈妈的手，望着阳台外的水塔，哭得像只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