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叫陈妹妹。在我们这边,长辈对小辈有个统一爱称:男孩叫“弟弟”,女孩叫“妹妹”,还有一种,男孩女孩都叫“囡囡”。外婆小时候乖巧可爱,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看见了就“妹妹妹妹”叫个不停,终于叫成了正名“陈妹妹”。
陈妹妹出生在上海,进过学堂门,认得不少字,开朗活泼的,招人喜欢。十五岁时,父母把上海的两个店铺做没了,陈妹妹跟着他们回到了这座江南小城生活。十八岁,嫁给了我外公。一个鼻梁挺直,头发自带卷,沉默好脾气男人。于是有了我妈、舅、姨他们六个。
在最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陈妹妹凭着过人的记忆力,找到几个上海的老邻居老朋友,通过他们介绍,大家连帮带买的。陈妹妹把家里值钱的家具,陆陆续续统统换成了粮食,六个孩子没有饿着一个,看见身边有特别困难的,还可以接济一下。孩子们健康平安长大,各自成家,于是又有了我们这些下一代的孩子。
她常年留着齐耳短发,小巧玲珑身材走路带风。做事干脆利落,讲话快人快语。属于小身体大能量级别。可会骂人了,简直是出口成章。对,就是文章的章,不是脏话的脏。我小时候,外婆骂我的词汇和周围人完全不同,我经常被搞懵。有天早上,她忙完活,冲上楼来,掀开我的被子一角“还不起来!小蹄子!”我暖烘烘的身子也顾不上冷了,“外婆是说小猪蹄吗?今天真的弄这个吃吗?”心里想的美滋滋的,一脸沉醉,好像已经闻到了馋人的香味,我流口水的样子把她逗乐了。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放声大笑。
外公走的早,那时我在外地上学。暑假回去看外婆,她坐在堂屋竹椅子上,沉默不语,一脸的落寞。陪她说会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家人很是担心。一段时间后,妈告诉我,外婆开始出去烧香了。先是周边,然后到上海、苏州、杭州,还去了普陀。假期我再去看外婆,话多了,和我说去过的地方,这里那里的人和事,语速又快了。”小蹄子”又骂起来了。
等我有了儿子,外婆也老了。大家开始叫她陈妹妹,外婆已不是我的老黄伞了,她是我的小可爱。休息天,我带着儿子去看她,“外婆太太,陪我玩呀”。“囡囡带弟弟来了呀”(家里的女孩她都叫囡囡,她自己是陈妹妹呀,不好乱了辈分的)。可是眼下情景,儿子听见外婆叫我囡囡,他也跟着叫我囡囡;听见我叫外婆陈妹妹,他也跟着叫陈妹妹。“陈妹妹来”“囡囡来”“弟弟来”。三代人,玩成了一个辈分。一屋子的欢声笑语,震的门窗叮当响。直到舅舅舅妈喊“开饭啦,开饭啦”。
外婆病重到最后,医生给出两个治疗方案:一、放弃治疗出院回家,生命的终止也就这一两天的事。
二、上呼吸机,进重症监护室。费用高,博一下,期待奇迹回生。
家人们在医院走廊临时开了个会。舅说“我想博一记,费用我来,也许真有奇迹呢。”
姐妹几个异口同声“哥,就按你说的,但是费用我们一起分摊。”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一个时间点,一个家属进去探视。第一天,舅进去了,外婆睁眼埋怨的看了一下舅,闭上眼没有再睁开。第二天,和医生通融了下,妈和舅一起去的,外婆冲舅翻了个白眼,又闭眼不理人了。出来,妈说“她不愿意在那里呀,一整天都见不到家人。”第三天,妈和舅进去。外婆狠狠的白了舅一眼,又闭眼不理人了。妈对外婆说“妈,你要想回家就睁开眼看看我。”外婆看了妈一眼,眼里噙满了泪。
下午出院回家,雪花纷飞,南方少有的下雪天。外婆的脸松弛着,眉眼散开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回到家,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到了晚上,外婆走了,走的时候很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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