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撸串的时候用力极了,简直要把铁签子撸的直冒火星,我说你慢点吃,好歹你是个文化人,地痞流氓的吃相都得比你优雅三分。
什么狗屁文化人,我就是穷逼一个。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一大半了,都快让我走废了,但是我也没得选——前后都是悬崖,我就立在一颗钉子上瑟瑟发抖,我能怎么选?你就不一样了,你还年轻,条条大路就跟脱了裤子的姑娘一样摆在你面前让你选。说真的,文化这东西玩玩就行了,不能当命去搞的,搞不起啊,反而还会把你搞得一干二净。
老齐嘴里还叼着几口肉,说起话含糊不清,加上他废话又多,乌里哇啦的像念咒一样让人心烦。
老齐差不多大了我快一轮,我俩认识纯属一场意外。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会觉得有点反胃——但我还算好的,如果是让老齐回想起这件事,他可能直接就吐出来了。
三年前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他是一家杂志社的副编辑,而我是个混吃等死的穷大学生。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游离于教室网吧宿舍:翘课被点名了也会骂句脏;衣服扔框里可能仨礼拜才想起来洗;跟朋友聚会的时候扯着嗓子的喊,看谁都像傻逼。谁也别试图拯救谁,否则你只会被带着一起往泥沼里深陷。
或许早一代的大学生们见面了还会问问对方:你的理想是什么。而我跟我那帮室友每天的问候基本上都是:去网吧不?我有时候也会质疑,怎么这个学校培育出来的都是我们这些玩意儿。我真觉得哪一天我会躺在网吧的廉价座椅上死去,或许嘴里还正叼着半根没抽完的烟,手里握着一只油腻的鼠标。
大学期间里我唯一做过不那么操蛋的事,就是喜欢读诗,也喜欢写诗,但我绝对不会将我喜欢诗歌这件事告诉我宿舍的那帮混蛋们,想也能想到他们会怎么揶揄我。
我最常看的杂志是《湿人》。这杂志名字起的是有点无耻了,但内容质量还是挺高的,编辑选用的诗歌也大多是我喜欢的风格。我写出几首满意的,就会给这家杂志投稿,我本来想用邮寄的形式——诗歌就应该写在纸上,或者被人朗诵,而键盘就是用来玩游戏的。但我的字实在是太丑了,刚下笔写了两行我就看不下去了,担心杂志社因为我的字体误以为是哪个小学生不好好背他的李白杜甫在这瞎胡搞,只好作罢,打开电脑噼里啪啦了一阵,发了电子邮件。
我几乎一直是这么过来的——无病呻吟,强装忧郁,写上几句自己觉得酷的文字,笔帽一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和舍友们厮混,谁也不比谁高尚。
前几次的投稿都没什么动静,直到我不准备再投的时候,邮箱里出现了几封老齐的邮件。他说他是《湿人》的副编辑,看了我最近的投稿,感觉我的文笔比以前成熟一点,意象也更新颖,想约我出来见见。
那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写的好不好跟见不见面的有个鬼的关系?要是觉得我写得好,那就刊登我的诗,然后给我点稿费打发我走人,干嘛要搞得这么复杂,我为什么要见他。
但我他娘的还是去见这个蠢货了。
别嫌我太情绪化,继续听我讲就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他是个蠢货了。
我按照老齐给我的地址找过去,是一家静吧,一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的静吧。刚一进去就看见里面几对儿情侣抱着啃,还有一些穿的花里胡哨的姑娘们凑在一起自拍。
我看到角落里一个穿白衬衣的男性背影,确定他应该是老齐没错了,毕竟在这里一个人呆着的并不多。我走过去;清了清嗓子,还有点紧张的和他打了个招呼:齐老师,您好,我是郁欢。
我还并不知道我下一秒就会立刻后悔和他这样问好。
老齐听到我的声音明显受到了惊吓,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就在我差点以为我认错人了准备道歉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了:你你……你他妈是个男的?
他这一句粗口给我搞懵了:怎么着?我应该是个女的?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人刚刚讲了句脏话。我也恼了,我对他说:我他妈怎么就不能是个男的了?老齐听我这么讲更来劲了:你男的你起什么娘不啦叽的笔名?邮箱个人资料头像也是女的,你有病啊。我忍住了再次问候他全家的欲望,对他说,郁欢是我真名,不是笔名。
合着这货邀我见面是为了泡妹子?
这就是我俩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多年后我还是会翻出来这件事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末了还要再补上一句:你那天竟然还穿了白衬衣,还戴金丝边的眼镜,你整个儿就是一斯文禽兽。他没羞没臊,一直坚持认为他搞错性别这件事全赖我,甚至有段时间里他都不能接受我是个男的这件事实。然而他对于自己约异性出来的这种动机,他还挺得意:禽兽就禽兽,大家都是禽兽,你也别在这装什么白莲花了。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他没想到他期待的妹子竟然是个男的,我没想到他约我出来竟然是为了泡“我”,虽然泡的是他臆想中的我,而不是真正的我。
但老齐还是刊登了我的诗,付了我稿费,还加了我微信。无耻的是,他给我的备注是“大妹子”,而且是当着我的面改的,我对他说,谁他妈是你大妹子。他一脸贱兮兮的凑上来,说我应该把他的备注改成齐老师,我踹了他一脚,在我们认识的这几年里,我还真没少踹他,他也没少踹我。
大三学年结束后的暑假我是泡在老齐的编辑社里度过的。我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是下午两点左右,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我一路跟着他,过了门禁,上了电梯,最后老齐指着一扇玻璃门,示意我就是在这里。门上“湿人”的“湿”字三点水脱落了,成了“显人”。
我期待的“文人之地”仅仅是淹没在三十多层的高楼大厦里的,一个狭窄阴暗的办公间。
大概我来的不是时候,推门进去看见四个男的四种不同的姿势窝在椅子里睡觉。老齐挨个踹了他们椅子一脚,把那几个人弄醒——但还不如别醒,他们醒来之后四双眼睛一起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想跟他们说别看了我又不是妹子有啥好看的,但还没等我开腔,老齐先说了一句,这是咱们新招来的实习生郁欢,啥脏活累活的随便招呼他啊不要客气。
我瞪了他一眼,他拍拍我肩膀以示“安抚”——想来这其实是一个很搞笑的画面,我一米八他一米七,非得举着胳膊拍我的肩。
那四个人明显没睡醒,看看我又看看老齐,谁也不说话。老齐看这四个人没啥反应,面子上挂不住,说话语气也有点急了:小孟,你应该有印象啊,去年选了几首他的诗,不是你给排版搞起的嘛!
我顺着老齐眼神看过去,小孟是坐在最靠里面带着眼镜的一个男的,他长得瘦弱,穿的是黑色的衣服,和靠椅的颜色融成一体,猛地一看真以为凳子成精了。他听完老齐的话之后很不自然的长“哦”了一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但他真不是个好的“演员”,我还是能看出来他压根儿没想起来我是谁。在这个办公室里,只有老齐知道我是谁——虽然这句话听上去有点恶心。
和老齐的四个同事简单问候过之后,老齐指着小孟旁边一张光秃秃的办公桌,对说我:暑假期间这儿就归你了。我看着桌子上一层厚厚的灰,开始后悔答应老齐来这里帮他打杂。
我转了一圈——其实这个一览无遗的办公室也没啥转的,并没有看到主编。我问老齐,你领导呢?他说你以为领导是你想见就见了,人忙着呢,没事别瞎打听。一句话噎得我没话讲,我走到那张办工桌前坐下,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老齐看着我发了十分钟的呆,不耐烦了,指挥小孟,让他以后把校对的工作都分给我。我本来觉得这活还挺轻松,不就查个错别字儿么,还能第一时间读这本杂志。后来校对了几次,盯着电脑屏幕久了眼眶酸胀。感觉自己快要瞎掉,才知道也并不是个什么好差事——但这世界上哪这么多好差事。
我在那个阴暗的办公室里泡了两个月,每天盯着电脑屏幕,我怀疑我的视力已经有点下降了。这两个月里老齐给我开了一千五百块钱,就这样他还不放过我要宰我一顿:你发工资不得孝敬孝敬你的恩师。
狗屁恩师,我这样的廉价劳动力上哪找。
我看着眼前这个大我十岁的男人,正凶狠的啃着桌上没剩几串的烤肉。等我十年之后会不会像他一样对一切事物不抱希望,面目可憎,以放逐自我的方式填补自己的空虚感,到头来依然一无所获。
我又想起来主编的事——这两个月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只见到老齐和那四个男人,开例会的时候也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我看着老齐凶猛的吃相,继续问他:你们主编呢,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老齐停下来对我说:根本就没什么主编,如果非得算那我就是主编。当初给你发邮件的时候,觉得要是以我这主编身份去见你个啥也不是的愣头青,太自降身份了,随口编了个副主编的身份。
我反问他,你当初不是觉得我是个妹子么,要是用主编的身份来见我,那我岂不是更“好上手”了。
老齐愣了一下,拿起一只羊肉串扔到我盘子里,低吼了一句:哪这么多废话,吃你的肉。
再开学之后我和老齐基本上没什么联系了,《湿人》倒是一直在买,里面的内容陌生又熟悉。有时候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还真的会想到他,好奇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好奇那帮挤在狭小办公室里的“文艺老青年”们还愿意撑多久——老齐要是知道我这么叫他一定会一脚踹过来。
还没等我毕业的时候,《湿人》停刊了。
我见识过他们办公的样子,我早就觉得它迟早会停刊,但我还是无比失落。失落有两种,一种是,我是每一期都在买,买着买着忽然报亭的人告诉我它停刊了,以后都不会有了;另一种是,我很久没有买了,哪天心血来潮了想买来看一看,被人告知已经停刊了。我是第一种的失落,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就好像你尿尿的时候非得有人举枪顶着你的脑门让你他妈的憋回去,不然就去死吧。
给老齐发了微信,几条消息前面有戴着红色叹号,这货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删了,看来我们真的很久没有联系了。我又打了电话过去,通了,我叫了声老齐,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我你打错了。
我又给小孟打了电话——那四个人里面我只有他的联系方式,也通了,里面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但好在这次他并有告诉我我打错了。小孟说他也很久没有联系过老齐了,自从我两月离开他们杂志社之后没多久,老齐就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他。可杂志还得苟延残喘的办下去,只是没撑过一年,杂志也消失了。
我想起老齐说的话:文化这东西玩玩就行了,不能当命去搞的,搞不起啊,反而还会把你搞得一干二净。
我再也没见过老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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