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头的最后时光
文/茯芝苓
昨晚,儿子说今天他们两口子要去镇上盖房子,中午十二点半回来吃饭,叫老乔头一个人揪枸杞子。老乔头么言传,天天如此,老乔头没必要言传个啥。儿子也没必要等老乔头言传个啥。说知道就行了。
今天早晨,天刚麻麻亮,老乔头正在屋子里捣着灌灌茶,小乔两口子就已经在发动摩托了。小乔媳妇的摩托买来没几年,发动起来不费事,蹬上几脚就呲溜地向前飞奔而去。小乔的摩托发动起来可不容易。这辆摩托可是有些年成了,在老家西吉的时候,小乔就置办下了这辆摩托车,经常驮着女人娃娃上老君坡或者三合镇赶集,有时候还驮着老爹老妈到远方浪亲戚。在以前的穷光阴中,这辆摩托可是个值钱的宝贝,是小乔下了好久的决心花了血本买来的。搬家的时候,小乔首先想到的是要把摩托带走。如今小乔家搬上来将近十年了,摩托驮着小乔东跑西跑,帮着小乔打下了不少家产。日子是越过越红火,摩托却是越来越老旧了,有点跟不上小乔的脚步了。这不,又发动不起来了。不知蹬了多少脚,摩托这才突突了起来。儿子胖胖一个蹦子跳上后座,说赶紧赶紧,我妈带着我姐早都走了。小乔两口子顺带将娃娃捎去学校。摩托疲惫地驮着小乔和他的儿子,好像继续背负着乔家人下半辈子的光阴。
在小乔发动摩托的同时,老乔头已经喝完了早茶,正在拾掇茶罐子和馍馍盘子。拾掇完毕,老乔头来到院子里,开始给鸡儿拌食。儿媳妇忙的时候这些活计都是老乔头的。拌完食,老乔头又看见娃娃们拾来的水泥袋子在院子里胡乱地扔着,老乔头就又撅着屁股,将这些袋子一一捡拾到一起,他边拾边数,一共41根袋子。一根袋子五毛钱,一共二十块五,娃娃们买笔盒子差不多够了。磨蹭完院子里的一应杂事,几缕缕子阳光已经悄悄地洒下来了。老乔头闭上临街的大门,将一顶草帽扣在头上,并把一个小塑料桶放进一个大塑料桶里,然后提着大塑料桶穿过后门来到了枸杞地里。
来到枸杞地,老乔头先从另一块昨天已经揪完的地里搬来小椅子,拿出小的塑料桶子,开始坐在地边边子上的第一棵树下揪起了枸杞子。今年的枸杞子长势好得很, 满枝满树都是红红的小果子,饱满得狠,繁硕得很。阳光洒在枸杞子上便显出一种红灿灿晶莹莹的亮来,好像是M镇人越过越红火的日子发出的光亮,灿烂但不刺眼,看着叫人心里感到柔和和舒适。老乔头很喜欢早晨里的枸杞子。往往年轻人还在家里没有起床或是正在拾掇准备下地的时候,老乔头已经早早地来到了地里开始揪着枸杞子了。
往日里,老乔头揪枸杞子专心得很,在小凳子上一坐往往就是一整个上午或者一整个下午。在这一整段的时间内,他除了站起身来揪树顶顶上的枸杞、低下头去揪快要垂到地面或捡拾掉落在地上的枸杞,以及往前挪挪凳子外,老乔头似乎没有其他什么多余的动作。今天不知是什么缘故,老乔头却没有以前那么好的定力了,总是心神不宁,揪着揪着站起来左看看右瞧瞧,看看这满地的红果子,不知怎地心里涌出一股热热的潮。现在的日子过的比前几年好了不知多少倍,自己家也种起了满地满地红红的枸杞子,要是老婆子看到这一切该是多么地高兴啊! 老乔头的老婆子已经去世了好几年了。老婆子去世的那一年老乔头家还没有种上枸杞子,那时候家里的光景并不怎么好,自己家还没有条件种枸杞子。老婆子就带着遗憾走了,一走就是七八年,撇下老乔头一个人生活了七八年,在有枸杞子的红彤彤的光阴里生活了七八年。
老婆子最爱枸杞子。刚搬上来的时候,看到别人家的枸杞子,老婆子眼馋得很,催促儿子尽快给自己家也种上些枸杞子。“咱种上小小的一块子也行哩么,你们两口子在外打工挣钱,我和你达照看枸杞子、揪枸杞子,也不用麻烦你们,我们老两口也不用闲着。”小乔每次都说明年一定种,明年一定种。可是由于自己的经济原因和现实条件,小乔就一直把种枸杞子的事往后拖着,他们两口子忙,种枸杞子得定期上肥放水,再说这里的沙地可不同于老家的黄土地,不太容易侍弄,倒是会给老两口添不少的麻烦,还是等过几年钱挣得差不多了,家里情况好转了再种枸杞不迟。小乔没有着急枸杞子的事,而是几年拼打跌绊着给自己家盖起了一排子新房,置办了不少的时新家具。有个像样的家了,小乔终于开始谋算着种果园和枸杞子的事了。只是,亲不待,小乔的母亲就在小乔打算种枸杞子的头一年猝然离世。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小乔的心也疲乏了好些时日。小乔也算是个孝子,让母亲带着遗憾离世,就是一种不孝顺,小乔在心里不能原谅自己。
第二年,小乔家果真在几块地里种上了枸杞子。枸杞种上的头一二年,树身身单薄得很,结的果子也小得很,自然不是很繁硕。然而没过几年,在小乔媳妇和老乔的精心照看下,枸杞树长胖了不少,结出的枸杞子也是肥嫩肥嫩的。每年到结枸杞的旺季,小乔家的地里再也不是像以前那般看起来叫人觉得孤单和寥落了,枸杞子树互相牵着扯着,甚是热闹,似乎不给人留一点容身的地儿。对于这些枸杞子,老乔头甚至是比儿媳妇都上心,照顾他们就像多年前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又像伺候自己的爹娘,怠慢不得。是什么缘故呢?老乔头也不知道。
现如今,老乔头家的枸杞子长得凶得很。很多时候,一家人忙不过来,就叫来附近没有上学的小娃娃,或者谁家的老汉老婆子闲着,也都会去老乔家揪枸杞子。可不是白揪,揪一斤枸杞子一块钱,到时候了,去院子里一过秤,揪枸杞子的人都会拿到自己劳动所得的几块儿钱。M镇的很多娃娃老人就是靠给别人家揪枸杞子挣几个钱。娃娃们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上学买个书包、文具盒啥的,或者是要买自己喜欢的衣服或者玩物儿,又不能经常跟父母要钱,就自己来挣钱了;老人们倒不是为了挣钱,而是打发时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从西吉搬上来的,在老家的时候忙活惯了,突然闲下来有些心慌,就出去给别人家揪揪枸杞,用以消磨时日,总比成天闷在家里强。
老乔头揪了一阵子,就听见几个娃娃叽叽喳喳地来了。平日里老乔头也爱和娃娃们一起揪,然而今天听到这些娃娃的声音,老乔头却有些烦,甚至是有些生气。好像这些娃娃无端地搅和了他的一桩好事似的。于是,老乔头就把孩子们使唤到另一块地里去了。自己一个人独享这红火中的安静时光。
老乔头又想起老家也有这玩意儿,不过不叫枸杞,而是叫茨,或者叫红茨。跟枸杞长得很像,红红的。据说那是野枸杞。老家的红茨果子也红得很、圆润很,但却没人揪,农村的人都在说红茨果果有毒,揪不得。大家看重的是茨根,更准确地说是茨皮。一斤茨皮五块钱,贵的时候能涨到七块八块。茨皮是一种特别好的中草药。所以在老家雷河,经常能见到挖茨根的人。人们把茨根挖回去,趁着还有些湿气,就放在砖头上用小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直到茨皮大块大块地蜕下来、直到茨根露出白白的肌肤。老乔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女人就喜欢挖茨根。每天干完农活老乔头的女人都会抽空去山上的地埂子上挖茨根,一挖就是一个中午。六月的天,燥热得很,尤其是到了中午,火红的太阳凶狠而又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一点儿都不考虑地上正在生长的庄稼和忙碌的农人。老乔头的老婆子戴着一顶边边子上早已参差不齐的烂草帽,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衣、一条灰色的裤子,脚上也是不知穿了多少年的一双绒布鞋,半跪在地埂子上,一铲子一铲子地往下挖,汗水从头发中渗出来,顺着脸颊和脖颈悠悠地往下淌,后背的衬衣也湿透了一大片。老婆子习惯性地举起右手,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珠子,继续挖茨根,将挖出的茨根顺手丢在身旁的柳条笼笼子里,然后寻找下一个目标。直到她觉得此次的收获确实是差不多了,她才会提着笼笼一颤一颤地往山下走去。绕过王家,就能看到自己家了。每每此时,老婆子总会看到自家的烟囱上升起的一缕缕蓝烟,她会心地笑了,他知道这个时候老乔头的午饭也即将做好,而且肯定是她最爱吃的浆水面。老婆子很喜欢老乔头的这一点:爱做饭,而且做的饭特别的香!而且老乔头脾气又好,从不对自己的女人大喊大叫。这样的人在农村,尤其是在雷河,那可是为数不多的,甚至可以说就只有老乔头一个。
老两口吃完饭,老婆子便麻麻利利地洗了锅碗,就绕到房背后去砸茨皮。每次,老乔头都会说“这大中午的,你总先歇一歇、缓一缓么”,老婆子总是笑笑,“砸完了再缓”。老婆子前脚出了院门,老乔头后脚就跟来了。老婆子就负责砸茨皮,老乔头负责将蜕下来的茨皮拾到笼子里,再倒在院里的台子上晾晒。这中间,俩人拉些闲话。年年如此,不曾更改,从青丝到白头。房背后的两个木墩墩也被他们的屁股磨了一年又一年,磨成了承载着沉甸甸岁月的古董,沉闷着,发亮着。
老乔头突然想起来,搬家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儿子将那两个木墩墩带了来,只是现在不知道被搁置到哪里去了。不知什么缘故,老乔头很想这两个玩意儿。是有多少年没有看见了呢?好像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将近一辈子;又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在昨晚还坐过。那种明晃晃的亮就真真实实地出现在老乔头眼前了,可一下子又模糊不清了。老乔头觉得自己着实是想不起来了,就有些心慌,急煎煎地想要见着它们,就像想要见着自己多年没见的故人一样。老乔头搁下手头的活计,忙忙地进院里去了,直奔杂物房。在杂物房里翻腾了老半天,这才看见了那两个宝贝。只是上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没有一点精气神。这精气神儿也是人带出来的,与它们厮守了一辈子的人早都离开了,那些曾经泛过的亮早就淡在了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里。老乔头的指头划过木墩,两行深深的指痕就留在了上面,同样的,老乔头的指头上也沾染了两道重重的积尘。老乔头找来笤帚,轻轻地将两个木墩上的尘土扫掉,又找来一块湿毛巾,将木敦子整个儿又擦了一遍后将放在了太阳底下,又转身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太阳,似乎在叮嘱它不要晒得太狠,刚刚好就行。也怪,今天一整天太阳普照M镇的尺度拿捏得很有分寸,不热不闷,刚刚好。
安顿好这两个木敦子后,老乔头背着手回到枸杞园继续揪枸杞去了。心里没有先前那么慌了,只是老乔头的思绪还是会时不时地跑回老家去,跑回到那个他和老婆子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里、院里去。恍惚中,老乔头看见自己的女人正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拌麻子呢!“哗——”,一下;“哗——”, 又一下,清脆而响亮。一拌,一响,麻子就滚满一院子。老乔头不会忘记,自己的老婆子除了爱吃浆水面外,还爱吃麻麸馍馍。每年,老婆子都会种很多麻子,到农历十月一的那一天,老婆子总是会烙一大盘子麻麸馍馍。很多年轻媳妇子都不太怎么做这玩意儿,老婆子总是会把自己的麻麸馍馍给邻居们分一些,分完之后,她才会回到家跟老乔头一起潇缓(不急不忙)地吃起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种葱香、清油香、麻麸馍馍香,就像一种浓烈但却不喧闹的节日的香。老乔头看见老婆子还在忙活着,屁股下面坐着的正是那个木墩墩。老婆子的笑在他眼前一闪,又一闪,不见了。
老乔头明显地觉得自己揪枸杞子的速度没有以前那般快了,这大半天的才揪了三行。不过幸好,有几行被这群娃娃们揪了,还剩下两行,下午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揪完。于是。老乔头朝娃娃们吆喝了一声,叫他们拿着自己的枸杞子到院子里过秤,并告诉他们下午就不用来了。娃娃们愣了一下。平日里不都是揪到中午十二点多吗?今天怎么……?“爷爷,还早呢,到中午这些枸杞子就能全部揪完了。”不知是那个娃娃这样说了一声,其他的孩子便都“对啊,对啊”地应和着。老乔头说什么就是不让再揪了,并且告诉娃娃们,下午不用来了。娃娃们也就不说什么,过完秤,一个个拿着自己挣的零花钱,欢欢快快地走了。
娃娃们走了之后,老乔头重又回到了枸杞地里。这次,他没有继续揪枸杞子,而是坐在地埂上,拿出一根旱烟,实实地抽了起来。娃娃们在的时候,还是有些吵 ,这一阵子清静了不少。老乔头总是觉得老婆子就在这枸杞园里,不是在他身旁,就是正在走向他。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老婆子在喊他的名字,好像在远处,又好像在近处。老婆子喜欢安静,老乔头就将娃娃们打发走了,以免打扰到老婆子。老乔头看见老婆子正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椅子旁边放着一个塑料桶子,老婆子边揪枸杞子,边往桶里扔,一如既往地麻利。没一阵儿功夫,老婆子就将老乔头远远地扔在身后了。老乔头就使劲赶,可怎么赶都赶不上。老乔头说“老婆子,你等等我,你跑那么快干撒来?”任凭老乔头在后面怎么喊,就是听不见老婆子的一句回应的话。仔细一瞧,哪里有老婆子的影呢,满地满地,除了枸杞树,还是枸杞树。
下午,老乔头没用一会儿功夫,就将剩下的两行枸杞子揪完了。不知怎么地,老乔头觉得有几位故人要见一见,要不然再忙起来恐怕就没有时间见他们了。老乔头锁上大门,背着手去走访故人。这些故人不过就是在老家是跟自己在一个庄子里的同龄人,大家前前后后跟着儿女们搬到了这儿,由于远离故乡,大家时常坐在一起下个棋、说说话儿,以此来解解闷儿。但是最近,老乔头觉得大家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老乔头决定去看看他们,怪想的。一个下午,老乔头就走访了好几位故乡人。走访完这些故人,老乔头打算回家去,走着走着,老乔头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对了,要去看大孙子,顺便看看大儿子和儿媳。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从大孙子家回来,老乔头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牵肠挂肚的了。
回到家后,老乔头抱着那两个沉淀着几多岁月的木墩墩子来到枸杞地里,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家乡的方向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坐到太阳沉落,老乔头才回到前院,没一会儿,儿媳妇已经将饭拾掇好了。浆水长面。老乔头此刻就想吃一碗浆水长面。酸酸的,全是西吉的味道、老家的味道、老婆子的味道。老乔头美美地吃了两大碗。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乔头把自己的小孙子使唤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不让跟自己一起睡,说是吵得很。小孙子就有些不高兴了,说,“平日里,不也是我陪你一起睡嘛!你咋不嫌吵。我以后不跟你睡了,哼——”。老乔头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看着孙子日渐结实的个头,无由地升起一种不舍,却又有不少欣喜。
夜深了,一如往常地静。偶尔,一两声狗吠。老乔头打开自己的红木箱子,缓缓地拿出多年前和老婆子一起备下的“宝贝”……
第二天,老乔头去世的消息就传开来了,听说老乔头身着自己的老衣,平平地躺在床上,一脸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有人说,是老乔头的老婆子将他叫走了……说法不一,共同的是,大家都觉得老乔头走得平和又安静,没有病痛,没有喧闹。这叫好些老人,尤其是那些常年患病在床的老人,端端地有些羡慕。
叶落归根,人死归乡。自从搬来M镇后,这句话,老乔头念叨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小乔叫来殡仪车,准备将老乔头拉回西吉,拉回老家,跟母亲一起安葬,葬入那老乔头深深眷恋的黄土,葬入那永不复返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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