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后,春妮就一直躺在工厂宿舍冰冷的铁丝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乌黑发霉的天花板,看不出颜色的枕头上一块块的水印,分不清是她的眼泪还是汗渍。
6岁时爸爸因病离世,7岁时妈妈带着3岁的弟弟离家之后再无音讯,12岁时奶奶去世,离家几个月后爷爷去世,而她连回家送爷爷最后一程的路费都没有。这个世界像是将她抛弃了一样,年仅16岁的春妮成了大龄孤儿。
第二天一早,春妮昏昏沉沉地坚持去服装厂上工。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和时间来悲伤的,否则连活下去的资本都没有。然而,命运还是不早不晚地又跟春妮开了一次玩笑。
恍惚中,她错把多套衣服的纽扣钉错,主管发现后勃然大怒,而心情抑郁的她忍不住顶了几句嘴。就这样,赖以维持生计的工作也丢了。
8月的酷暑天像蒸笼一样烤的人格外烦躁。被辞退的春妮无处可去,只得在一条老街上晃荡。突然一阵眩晕,恍惚中她回到了离开家的那天。
衣衫褴褛的春妮,背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麻布斜挎包,跪下重重地向爷爷磕了三个头。眼泪像倾盆而下的大雨,止不住,擦不净……
80多岁的爷爷弓着腰坐在家门口的石墩子上,几次扬扬手,想张嘴想再喊一声“妮儿”,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待春妮起身要走,爷爷突然从胸腔喷出”呜“的一声,浑浊的老泪在脸上肆意流淌……
迷迷糊糊中被人晃醒,挣扎着睁开眼,一个中年妇女映入眼帘。
“妈,妈……”春妮一激动,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昏倒在这了?”中年妇女问她。
春妮使劲晃晃头,回到现实中来,朝思暮想的妈妈不会从天而降。想站起来,却觉得两眼一抹黑,全身酸软无力。
中年妇女名叫红艺,在附近经营着一家理发店。待问明春妮的情况后,见她可怜,便收她为学徒,春妮的吃住都在店里。她总算有了落脚地。
春妮跟着红艺,在理发店一干就是6年,从16岁到22岁。这期间,春妮不仅学会了理发,也略懂了男女之事。
二
老板娘红艺年轻丧夫,多年未嫁。唯一的儿子离家读书,毕业后又在外地工作。风韵犹存、独立自由的寡妇尤其招惹人,隔三差五地跟不同男人约会。而春妮的卧室就在她卧室的隔壁,晚上的动静被春妮听的一清二楚。
在这种环境下,水嫩的春妮自然也成了不少男人色猎的目标。
可春妮一直记得某个放学回家后的黄昏,在那个破旧的小院里,奶奶守着土灶上的大锅做着饭,她和爷爷并排坐在土灶旁边的小石墩上,三人聊家常的情景。
“妮儿啊,咱人穷志不穷,大了找个正经人家当婆家才是正道啊。”爷爷说一句,抽一口旱烟。
“就是啊,女娃的身子金贵着呢,可别学孙家的那几个闺女。”奶奶接道。
“眼前看着是能弄几个臭钱,时间长了,糟蹋坏了身子,也坏了名声。这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哦。”爷爷随着说。
“嗯。”当时似懂非懂的春妮点头应着。
爷爷奶奶的嘱托像指明灯一样照着春妮前进的路,一直走在河边的她,始终没让半点河水打湿自己的鞋子。
6年后,红艺在外地工作的儿子组了家庭生了孩子,需要红艺去帮忙照看小孩。
春妮咬牙拿出了6年所有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不够的钱打下欠条,盘下了红艺的理发店,并将店名从“红艺发廊”改成“春妮发屋”。
春妮知道,这么多年,因为红艺的作风问题,很多人看她也戴起了有色眼镜。她决心要一点点地将这种印象改观过来,她既要在这个城市站住脚跟,又要找个正经的好人家把自己嫁出去。
她撤了不少花里胡哨的明星海报,将理发店收拾的干净素雅,理发店不多久就改头换面重新营业。
在她的悉心经营下,老街上的人渐渐忘记了“红艺发廊”,只记得有家干干净净、价格实惠、技术不赖的理发店叫“春妮发屋”,老板娘春妮是个和善能干、品行端正的小姑娘。
好名声出去了,上门说媒的人自然就多。然而,万事没有一帆风顺的。当有人知道春妮的身世后,讲究多的自然就避讳。
春妮不在乎,这么多年的风雨锤炼早就成就了她超然于同龄人的成熟和淡定。她坚信只要自己坚持走正路,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一个叫谭兵的货车司机走进了春妮的视线。他长得实在憨厚,说起话来略有羞涩。不知怎地,春妮初次见他时就开始憧憬跟他一起生活的场景。
两人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春妮跟着他回了一趟老家后,两人的婚事也确定下来。
婚后的日子虽因经济拮据略有艰难,但胜在甜蜜恩爱。不多久,春妮就怀孕了。想着自己终于不再孤单一人,有了老公,有了孩子,春妮内心满足丰盛。
某个夏日黄昏,春妮打发走理发店最后一名顾客,做好饭菜,见谭兵还未回来,便坐在店门口轻抚着肚子里的新生命等他回家。
左等右等没等来谭兵,却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朝着理发店径直走来。
三
原来,谭兵不知何时迷恋起了赌博。这次输大了,还不起钱,躲了起来,追债的直接找到理发店要钱。
春妮虽然气极,但见这几名壮汉来者不善,怕事情闹大,就把店里仅有的3000多块钱都拿出来给了他们,先将他们打发走。
直至深夜,谭兵才回家。
“春妮,你怎么还没睡呢?不是跟你说了吗,回来的晚就是一天跑的地方多,你不用等我,先睡觉就行。”
“今天有人到家里来要钱了。你在外面干了什么?”
“要钱?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谭兵紧张起来。
“我给了他们3000多块钱,他们说如果以后你欠他们的钱,他们还会来找我。”春妮说着,哽咽起来。
“谭兵,我刚把红艺姐的钱全还完,咱们的日子刚过得松快起来,你怎么就能去赌博呢?咱们能不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啊?”
“春妮,我错了,相信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了。”
面对谭兵的认错,虽然半信半疑,但是考虑眼前的境况,除了相信他,春妮别无选择。
没过几天,春妮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店里特别忙。自打清晨开始,春妮就挺着大肚子没歇过一次脚。
忽然,上次来要钱的那几个人突突地冲了进来。春妮的心一紧、手一松,剪刀掉到了地上。
那几个人开口就是谭兵在外面欠了2万元的赌债,让春妮帮他还债。
现在的春妮手里哪有钱。见她不肯给钱,几个人轰走了店里的顾客,开始砸店。情急中的春妮急忙阻拦,却忘记了自己怀有身孕。在推搡中,她摔倒在地。
肚子开始抽抽地疼了起来,接着就是钻心的疼。她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却见一股红红的液体从自己的屁股底下慢慢地淌了出来。春妮被好心的邻居送到医院,却没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本以为会天长地久的幸福转瞬即逝,孩子没了,春妮对谭兵的心也死了。短短一年的婚姻瓦崩离析。
深夜独自躺在卧室的婚床上,春妮终于不再克制自己,任泪水肆意流淌。仿佛这个世界已与自己无关,为何而哭、为谁而活都已模糊。
理发店里一片狼藉,她也懒得收拾,每日挣扎着起床给自己弄点吃的喝的,然后再到卧室躺着。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突然一天,理发店来了不速之客。
四
原来老顾客吴大娘听闻春妮的遭遇,又见她多日未开门待客,怕是她遭遇什么不测。所以就给红艺去了电话。
红艺听闻,心里挂念,给春妮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便安排好儿子那边的事情,匆匆赶了回来。
在红艺的劝慰和帮助下,春妮勉强打起精神,理发店重新开业。
春妮的手艺依旧、价格依旧、服务依旧,但阴郁的脸上难得挤出几丝笑容。加之停业过一段时间,理发店的老顾客流失了大半。
几个热心肠的大妈可怜春妮的境况,便不时跑到理发店跟春妮唠家常,而春妮也乐得跟她们一起打发时间,一来二去,春妮听了不少张家长李家短的稀奇古怪之事,而这些事情是活了24年的春妮以前从未仔细了解过的。
细细琢磨这些事,春妮突然觉得其他人的人生也不如她眼中那样风平浪静、一帆风顺,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乐和苦忧。
虽然相较而下,自己从小到大经受的苦难非常多,但是生活的面目本就如此不堪,若是就此消沉下去,即对不起爷爷奶奶对自己的抚养,也枉然世上走过一遭。
春妮终于决定振作起来,从此认真生活、悉心经营理发店。
自己善待自己了,这个世界就会对你露出笑脸。春妮很快觅得了另一段姻缘。
吴大娘的儿子吴军是理发店的元老级顾客,春妮踏进这家理发店接待的第一个顾客就是他。吴军长春妮8岁,那时候他刚刚结婚。
转眼间9年过去,吴军已带着6岁的儿子成为单亲爸爸。春妮也从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成长为现在离过一次婚、精明成熟的老板娘。
相似的经历、对彼此的同情,让两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一直热心肠的吴大娘虽然有些忌讳春妮的身世,但见春妮在老街上这么多年安分守己、勤俭能干,况且考虑到离异的儿子还带着一个儿子,加上工作和经济条件均一般,再组家庭也颇为困难,便勉强同意了他俩的婚事。
春妮深知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内心有多孤苦,也为了得到吴大娘的认可,便倾尽全力将吴军的儿子视为己出。一家人和乐幸福。
就在春妮拼尽全力为新生活奋斗的时候,老天又跟她开了个玩笑。
五
婚后久久不孕的春妮到医院做了检查,原来上次流产伤了身体,流产过后也没有仔细调理,春妮很难再次怀孕。
试管婴儿是春妮想要受孕的唯一办法,可试管婴儿的费用远超吴家的承受范围。吴大娘和吴军对此并不支持,他们乐得一家人只守着吴军跟前妻所生的儿子。
可对春妮来说,有自己的骨肉血亲,几乎是她期待未来的唯一动力。在谁也靠不住的情况下,她只能靠自己。
为了招揽顾客、增加收入,春妮利用不多的空档时间学起了按摩。店里顾客少时,她就主动给顾客做一会儿免费按摩。将这些顾客伺候好了,他们乐得口口相传给春妮的理发店做广告,也乐得介绍其他客户过来。
渐渐地,春妮发屋恢复了以前的光景,顾客一点点多了起来,甚至超过了以前。春妮每天陀螺似的连轴转,经常将自己累得瘫在床上爬不起来。
眼见她这么辛苦,以前绝不支持做试管婴儿的吴大娘和吴军也心软了。吴大娘每日送孙子上学后就到理发店来帮忙打扫卫生、洗涮理发用品,休息日里吴军也会带儿子到理发店来做一些力所能力的事情。
吴大娘一家本来就节省的生活变得更加节俭,纵使谁都没有做过任何解释,但是一个体恤的眼神、一个包容的微笑,让料峭的冬天也有了融融暖意。
一年后,在吴军的陪同下,春妮再一次来到医院。经历过焦急难熬的5个月后,春妮受孕成功。10个月后,春妮顺利产下一名女宝。
“吴大娘啊,现在整天守着孙子孙女,不用给春妮帮忙了啊。”一位街坊对在理发店门口看着孙子孙女玩耍的吴大娘说。
“是啊,老了,干不动了,只能看看孩子喽。”
“哎哟,看这小妮子俊的,净随了吴军和春妮的优点。”街坊夸赞道。
“哈哈,现在我家军儿也儿女双全了,也有了小棉袄了。”吴大娘的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兴奋。
初春的黄昏仍有些许萧条之意,但在店里忙碌的春妮却觉得自己的人生如那微绿的嫩芽一样充满了无限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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