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圆舞》：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亦舒《圆舞》：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

这是傅于琛对周承钰说的，然而承钰没有做到。

她拥有的太少了，根本没有任何配得上炫耀两个字的东西。

母亲婚姻不幸，不断地寻找新的爱情，可是每一次，她都是累赘的拖油瓶，被遗弃在婚礼的角落，被迫住到别人的家庭。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到大街上，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被饥饿与寒冷折磨至死。

傅于琛是唯一一个待她好的人。

那一年，她七岁，在母亲的婚礼上，他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她的人，他陪她说话，给她吃牛奶与小饼干。

从此，他们的人生开始了注定无法逆转的交集。

母亲又要离婚，傅于琛收养了承钰，他摸着她的头，温柔而宠溺，“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因为傅于琛，她得以免于寄人篱下，免于四下流离，从而度过一段美好的青春时光。

她一天天长大，愈发美丽出尘，他最喜欢的样子，是她着白衬衫，扎高马尾，涂艳丽口红的样子，简直像个大人，美的不可方物。

像个大人，是的，母亲也曾这样说。

承钰总是表现得对谁都冷淡，对谁都疏离，仿佛她的世界只有一片灰，里面全是深不可测的恨，痛彻心扉的凉。

然而承钰喜欢傅于琛这样说，也喜欢被他当成大人对待，确切地说，承钰希望自己可以长大得快些，再快些。

这样便能不再被当成养女了，这样便可以，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以相等的地位。

他教她跳舞，这只舞叫圆舞，无论你中途换过多少舞伴，最终都会回到我身边，他说。

她默默地在心里说，你也一样。

她渐渐地有了追求者，慕名而来的，傅于琛安排的，然而无论如何对她好，浪漫追求，关怀备至，她的心里，却始终是寸草不生的荒芜，除了傅于琛，住不进任何别人。

傅于琛却始终有络绎不绝的追求者，年少倾城，家财万贯，事业蒸蒸日上，如此完美的一个人，恐怕没有女人不心动。

要成为一个配得上他的女友，却并非易事。

承钰吓走过一个。

那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带他的女友参观房屋，一字一句，不痛不痒，然而那不动声色的气势，却俨然是女主人的样子，秘而不宣地透露着，她与傅于琛的亲密无间暧昧不明。

傅于琛知道后，非常生气，却又无可奈何，他知她落花有意，却只能放任自己，做那无情的流水，后知后觉，无声无息。

为何不能在一起，因了年龄差距，还是畏于世态人情，不得而知。

洛丽塔般的爱情悲剧，于己与彼，都是伤害，他没有勇气，也不敢动情。

所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悲哀凄楚，大抵如此。

然而他大可不必，如今时代，距离和年龄通通不是爱情的阻力，声名利益他又何须顾及，坐拥地利天时，为何不能愉快地在一起。

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太过呵护和珍惜，觉得自己太低，希望她幸福，却卑微了自己。

他所愿，是她在他目之所及处，与他所安排的人，过他所认为的幸福生活。

然而她偏要独立。

一边渴望逃离，一边却无处可去，她从母亲身上看透了男女情欲，世相迷离，却还是缚于他的局。

他们像是在博弈。博弈谁先说出口，谁先撑不住放手，谁先过上没有对方的生活。

他交了另一个女友，数十年不离不弃，她叫马佩霞，经得起承钰的刁难，看得穿承钰的小心机，道高一丈，承钰败下阵来。

然而这次输，承钰心服口服，马小姐的独立，优雅，知性，自律，无一不是她羡慕的，一个女人，就该如马小姐一般，有没有男人都活得一个样，活成自己的样。

她简直成为了承钰的偶像。

借助傅于琛的资源，把自己的时装店办得风生水起，轻轻松松便打下了一片自己的天。

她的成功，还促使了承钰的事业起步。

承钰成为了她的御用模特，穿着各种衣服站在镁光灯下，青春靓丽一览无遗。

承钰火了。

各种时装杂志的邀约铺天盖地而来，她夜以继日地拍照，工作，赚钱。

然而这却不是傅于琛希望看到的，他喜欢的独立，是干正经的事业，比如去他的公司，或者继续出国深造，而不是出卖色相。

然而承钰没有办法。

谁让她独立得不够彻底呢，明明道理谙熟于心，只是因为爱他，便做不到彻底地只为自己。

一个独立的女人从本质上来说是自私的，因她所思所想全是自己，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生活，因为心无挂念，所以能在自己的王国游刃有余。

可是承钰不行。

她既渴望让傅于琛刮目相看，却始终斩不断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与依恋，她在等，等自己长大，等他放下所有世俗的偏见，来爱自己。

可是傅于琛要结婚了。

新娘不是马小姐。

自那次马小姐与承钰在飞机上掏心掏肺的谈话后，承钰便知了。

傅于琛的心里也从来不曾住进过任何人，纵然高明如马小姐，也无法洞悉他内心深处的迷雾。

他永远让人隔岸观火，让人不知所云。

新娘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那一晚，承钰在舞池里跳了一曲圆舞，他的目光灼热，久久未曾离开。

承钰突然也想要一个依靠了，不论是谁，只要能结婚，就好。

想起曾经追求自己的那几个男孩子，都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然而只是没感觉三个字，便断了所有情意。

那时她心里只有傅于琛，哪里容得下别人的好，如今她的心里依然是他，可是他已经结婚了。

舞池中突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承钰心中突然闪现一丝悸动，不可扼制的悸动，太像了，这个人，和傅于琛。

后来因缘际会，她与他重逢，然后结婚。

他叫袁祖康，与她事业上相得益彰，情感上互相体谅，他说，我看见了你的灵魂。

傅于琛说，不要嫁给他，他非良配。

承钰笑了，不，我会幸福的。

然而这只是承钰的一场自导自演。

袁祖康与她婚后便貌合神离，不多久，他就被曝出吸毒，关进了监狱。

承钰的婚姻就这样落幕了。

后来，傅于琛的妻子找到她，给她看了傅于琛与其他女孩子嬉笑的照片。

那些女孩子大概十四五岁，无一例外，而且都有一个致命的特点，长得像承钰，不细看，每一张都足以以假乱真。

原来他心里住的，一直都是她。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错过。

就像书的扉页所说。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

不过我与他之间，没有怨怼怨恨。

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

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好久没有这么淋漓尽致地读一个故事了。

这是第一次读亦舒，却比读文学史上的名著更加让我触动。

没有惊涛骇浪的情节，没有尔虞我诈的社会，我感受到的，只是两个人内心世界的权衡与挣扎，静静地，上演一出爱而不得的感情戏。

人生不也是这样么，我们所追求的很多，名利，地位，金钱，在奋斗时以之为中心，而多年后，当你不久于人世，弥留之际你所想到的，会是这些东西吗？

反而是感情，很多时候，我们将之置于次要地位，只当作浮沉心累后的奢侈消遣。

以为永远有机会弥补，以为这个不爱了还会有下一个，以为至亲之人再如何伤害都会一直在。

所以总是挥霍真心，吝啬为纯净的爱付出，哪怕一点点的专注。

可是最后曲终人散，才发现，你的所有的回忆，都是你爱过的人，和与你爱的人一起经历的事。

世界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你和你爱的人。

一生很短，短到只等得起你跳一支圆舞。

最幸福，莫过于，回过头，你还在原地。

最遗憾，莫过于，我爱你，却始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