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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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有颗石子落在了我的湖心,几十年来,静静地沉在水底,扰我清修
1.
即便在这幽暗的藏经阁,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还是会以各种方式扰乱我的心绪,让我无法静修,每当此时,我会拿起扫把,走出僧房。
偶尔,我会想起灵鹫宫,想起那些年的快乐。
掌门说过,人对快乐的追求,不过是取悦自己。就像石子落在湖面,那一波波的涟漪是人所追求的快乐,快乐的涟漪总会散开,湖面总会恢复平静。
“但在湖底,会永远留下一颗石子!”纵使隔了几十年的光阴,我还清晰地记得掌门说起这话时的郑重。
因为,确实有颗石子落在了我的湖心,几十年来,静静地沉在水底,扰我清修。
逍遥子。
这三个字又在不经意间闯进脑海,让我身形晃了一下,我连忙引气归虚,降下凌空打坐的姿势,缓缓落在布墩上,气随意转,我让气息在周身再流转一遍,收起功法,起身拿起扫帚,扫地去了——秋风起了,院中尽多落叶,隔一会儿不扫,就被风吹得满地。
每次想到这三个字,我就会心中刺痛,恍惚好一阵。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物。
在进入少林寺以前,我为追寻答案,在江湖飘荡了十年,杀了三十多个人,但没人告诉我“逍遥子”是什么,有几个人明明是知道的,但就是不说出来,我用内力催逼,让那些人受尽痛苦,但还是没人告诉我。
很多年后,我听到江湖传言,说知道逍遥派的人会被追杀,我仔细想了想,感觉这其实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十年追寻。
我知道这三个字有大秘密,但十年还不能找到的话,花更多时间也一样不能,我于是隐姓埋名在少林成了一名杂事僧,具体来说,就是负责扫地。
说隐姓埋名也不对,我早就忘了自己叫什么,连带着偶尔想起的那个叫灵鹫宫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只是恍惚间记得,那里有我的掌门,有我曾经的快乐——那个梦中出现的有着飘逸身姿的女孩,总在我张口要叫她的时候,踩着飘逸但略显奇怪的步法,从我的梦中失去踪影。
这套步法我也会,不过没有梦中的女孩的清雅逸致,在这几十年里,我将这套步伐简化得更实用,以至于在后山的夜里,我走这套步伐时,自己也会觉得有些诡异,不可捉摸的诡异。
我喜欢藏经阁,因为我依稀记得在灵鹫宫的某处,也有一个地方,和藏经阁一样,放满了书,连着墙上刻画的,也是武学招式——我记得那些招式,和那个梦一样,墙上刻画的招式最终会变成那个飘逸身姿的女孩儿,演一套叫什么“折梅手”或是“六阳掌”的功夫,在梦里,我翻来覆去想到的就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这一句,只觉得亲切和仰慕。
那女孩儿直如仙子一般,飘在我的梦里——只在梦中,在我触不到、摸不着的梦中,醒来时,又是僧房中的寂静,和着菜园中夏虫的低鸣,越发的寂静。
在来少林的第三年,我开始喜欢上了天天打扫的藏经阁,因为这里的经书可以洗去我身上的戾气。
最开始是因为无聊,后来则是喜欢,那些经书里的大智慧,让我折服。而那些被大师高僧视若珍宝的武功典籍,和佛经相比,在我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武功是从那里学来的,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应该是灵鹫宫,在那里我学到的武功,比藏经阁里收录的武学典籍要好看,也要好用。
我喜欢藏经阁,是因为这里的佛经真能洗髓,洗掉我的莫名的哀愁和恨——我是无根的人,哀愁是真实的,恨也是真实的,但我真不知道,我心中的哀愁与恨,是因谁而来,因何事而来。
不记得,那就忘了吧。
不用打扫寺院的时候,我会带上扫把进入藏经阁,打扫完毕,就翻看里面的经书。经书让我安静从容,消弭心中的孽障。
忘了吧……
外间吵吵闹闹的,定是又有人来山门寻恩仇了断,以往也会有,只是这次闹得比较久一些,听声音,声势也比较大一些。
我摇摇头,恩仇须从自身寻,如何能这么了断,闹来闹去,旧的因果不曾了了,新的因果却因此种下,这些人怎么就看不开呢?
提起扫把,回到藏经阁,刚上楼梯,我就听到楼上传来声音——藏经阁又来客人了。
往常,藏经阁偶尔会来不速之客,都是冲着少林武功绝学而来的。能够进到藏经阁的不速之客都身手不错,四十多年来,我看到的只有十个不到,其中一个是少林寺的僧人,偷着来是因为没有进藏经阁的资格。另外几个中,有个女人只来了一次,之后再也没见着了,而另两个则是“常客”。
我是寓居少林的杂事僧,看守藏经阁的另有其人,我从不管不该我管的事,今天你拿一本《无相劫指》,明天他拿一本《拈花指法》,都与我无干。而且,几十年来,里面的经书,我都看了一遍,连放进藏经阁后从没人动过的那些,我也看了。
拿走就拿走吧,我只愿那几个人拿走的不是武学典籍,而是佛经,毕竟相比杀人的武功,佛法的精要才是人脱离苦海的不二法门。
上楼,里面已经有五人,听得出是萧居士、慕容居士和他们的儿子,还有一名番僧。
萧居士和慕容居士就是藏经阁里的“常客”,我曾用我的方式暗示,他们总将我苦心丢在一旁,对历代大德高僧的微言法语视若无睹。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业力已作不失,业报如影随形。自己种下的因,就让他们自己了断吧
我心中暗叹,转身要离开,但萧居士那个叫萧峰的儿子一番话留住了我,忍不住出言。
“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
此子于因果业报上看不透,却宅心仁厚,让我忍不住赞叹出声。
这是我四十余年来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出声。
两扇长窗被一掌拍飞,里面五人都看着我。
四十余年来,我终于第一次介入别人的恩怨,只因为萧居士的那一番话。
2.
虚竹子,是我平生仅见的高手,当年的慕容氏算得上可与我一战的人了,论内力,虚竹子比当年的慕容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比我的也要强上不少,或许只有灵门与他可有一比。
虚竹子年岁不大,就凭这点,我觉得他定是另有奇遇,任谁仅靠苦修,在这个年纪,断不会有此等修为,毕竟有些东西是靠的岁月沉淀和积累。
当年我全力出击,在第十三招上击杀了慕容,所赖的,自然也是略胜出一筹的内力,招式上,哪一门拳掌指的法门不是经过岁月的淬炼和生死的考验,才得以流传!
我跟在虚竹子后面第三天,看到他舞出了一套我在梦里见过的六阳掌。我也因此知道,虚竹子即便内力高过我,但若是和我对招,我同样能在十三招内击杀他。毕竟经过几十年的淬炼,我对这些招式的运用更烂熟于胸,更关键的,这些年的佛法浸染,我将所学删繁就简,在原有的曼妙中融入了生死明悟,虽不再缥缈,却能更快更有效……
我怎么又想到杀人了?看样子四十来年的清修,还不够稳固,我记得有一种功法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只是虚竹子招法生疏,不像是返老还童的人。
我是从哪里知道有一门返老还童的功法?我确知我没有学过,它不属于我——它……该是属于谁呢?
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让我无法继续想下去。
眼前被四个女人围绕的虚竹子还在练那一套六阳掌,像模像样的,所差者,只在在运用之妙,相比他的内力高深,他手中舞出的招式,却像刚入门的弟子,徒有其形,而失其意。
同样的武功,在虚竹子身上,总觉得多了些佛家厚重,少了些道家的轻灵。
但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四女的口中,我终于知道这一套六阳掌原来是叫天山六阳掌——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了灵鹫宫的所在:天山缥缈峰!
往事在那一刻扑涌入脑,我头痛欲裂……
3.
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对什么人都怀着戒备,每天阴鸷着脸,心思重重的样子,这样的人若不是机心太重,就是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然而掌门却相信他,说他为灵鹫宫立了大功,不会有私心,也不会有什么机心。掌门说,若是有私心,就不会立这么大的功。
具体立了什么功,掌门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掌门不告诉我的事,就是我不该问的,即便我是掌门的大弟子也不行。
小师妹对我说,我是嫉妒,嫉妒他分了掌门的心思,因为他来以后,掌门对我的关注明显没有以前多了。
小师妹总是这么玲珑剔透,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掌门自他进灵鹫宫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我、超过两个师妹。石室的壁刻和藏书,我和师妹只能每月进去一次,而他不过是初来,却在掌门的首肯下,每日流连其中。
更让我嫉妒的是,他的风流洒脱和倜傥卓异,在女人的眼中,远胜我的沉闷,掌门不在的时候,他会说起在江湖飘荡的奇闻异事,逗得师妹前仰后合,咯咯笑个不停,而我只能闷在一旁,像个局外人看着师妹。
再后来,掌门闭关的次数越来越多,除了偶尔对我这个大弟子的召见,问问近期哪个小帮派没来“请安”,顺便问几句武学上的进境,其余的时间,能和掌门见上面的,基本上只有他了。
第二年,掌门在闭关前召我前去,说这一次闭关的时间可能会很长,交代了一些日常事务,对我说:你的小无相功已近大成,灵鹫宫百年来,无一人能有此能为。好好练,日后必有成就。又叫我若有疑问,可以问逍遥子。
“我知道你对逍遥子有戒心。”掌门说,“但逍遥子前来,给我献上了一册长春奇功,我再三验证,确实可行。此功若成,为师登仙可期。就凭这一点,就可看出逍遥子并无私心,是实心实意投靠灵鹫宫。你是逍遥宫大弟子,要坦荡些!”
我心下黯然,点头应了。
去吧,我要练功了。掌门的声音慈祥而淡然。
这是我听到掌门说的最后一句话。
掩上石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石床的方向,掌门盘膝,端坐石床之上,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鼻孔中喷出了两条淡淡白气,吐出来的白气缠住脑袋周围,缭绕不散,渐渐愈来愈浓,逐渐成为一团白雾,将他面目全都遮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掌门。
4.
掌门闭关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逍遥子领来一名女童,作为他的弟子。
我对他说,掌门在,收弟子须得掌门首肯。他说已经禀报掌门了。这事无法对证,只有等掌门出关再说了。
那女童容色娇艳,眼波盈盈,双颊晕红,生得粉嫩可爱,是个美貌的小姑娘。逍遥子每天教她练功,却不是灵鹫宫的武学,偶尔听小姑娘说起,像是在教她可葆长春的奇功,我心中疑惑,这不就是逍遥子献给师父的功法吗?难道这小小孩童也能修炼?不过这是逍遥子的功法,我不便多问,只每日里看着小姑娘苦练。
另一件事则是师妹爱上了逍遥子,带着小师妹,整日围着他转。逍遥子也不嫌烦,若是不入石室参悟,便与两个师妹天南海北的神聊一通,将两人逗笑得花枝乱颤。而我这个大弟子,却变成灵鹫宫中多余的人。不过也好,我正好在这段时间苦练。
放下了俗务,那段时间我武功修为进境飞快,小无相功一旦突破,连带着其他的功法也变得轻松。以往,入石室一日,只能学得一招半式,如今每月进一次石室,收获却远超从前。
这让我更痴迷于武学,后来干脆将手头事情放下,交给九天九部去打理,一心只在武学上着力。山中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中匆匆而过,在我第六次从石室出来之后,石室内的壁刻已被我从头看到尾。
我舒展了一下身子,感觉四肢百骸都活跃着,蕴藏着无尽的力量,我喜欢这种即使我处于放松之时也充满力量的感觉。
已经快半年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掌门说的到最后的破关时刻。我期待这一刻的到来,为掌门的破关,也为我的武功大成。
5.
石门只能从内往外打开,但超过掌门说的破关最后期限已经十天,掌门还不见破关,我不得已找来师妹和逍遥子,商量该怎么办。
逍遥子面露难色,说,这长春功法他没法练,所以他也不知道会怎样。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说:修炼这门功夫时阳气过重,若不是有深厚的内功压制,便需要体质极阴的女子方可修炼。他两样都不是,因此没法练。
“掌门内力雄浑,定可压制得住。掌门也是权衡再三,才决定闭关修炼的。”逍遥子说,“没有十成的把握,掌门也不会做此决定。”
于是又等了两天,两天后,我决定强行打开石门。师妹也很着急,赞同了我的决定。
打开石门,我看到掌门仍是盘膝而坐的姿势,只是身子枯黄,容颜破败,全身皮肤裸露处,无一不是沟壑,发须洁白,头发原只是花白,现在却已尽数脱落,变成散乱在石床上——曾经俊朗的掌门,只剩下一副皮囊,全无生气。
我看不出掌门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只能猜,应该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只是眼前惨状很是瘆人,不知掌门死的时候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师妹哭得死去活来,以头抢地,还是逍遥子再三劝慰,才渐渐变嚎啕为啜泣,呜咽着沙哑的嗓子,守在石床边不肯离开。我理解她,毕竟掌门是她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
我也很伤心。掌门待我如子,将我从一个孤儿养到十八岁,教我武功,教我做人,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不能只顾悲伤,毕竟还有这么多事要处理,比如掌门的布局不能因此就废了,比如各门派的人心浮动。这些都是逍遥子对我说的,我心下认为他说得对,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我心中怪逍遥子给掌门的功法,如果没有他献上的这部功法,以掌门的天纵英才,原可有一番更大的作为——毕竟掌门虽是身在塞外,却早已布局中原。
而这一切,随着我打开石门的那一刻——或许,该是我掩上石门的那一刻——化为泡影,我忽然想到一句佛家的箴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心中赶紧念了一句无量天尊,掌门在灵鹫宫是不让有佛家的东西出现的,任何!包括念头!
我在心里还是有些怪罪逍遥子的,只是每每想起掌门人说我是逍遥宫大弟子,要坦荡些,我便立马打消了怪罪的念头。
几天后,已经平复了心情的师妹告诉我,说逍遥子提议,掌门已死,该由我这个大弟子来接掌灵鹫宫,我才发觉自己果然是心胸狭隘了些。也因此,我在执掌灵鹫宫的三年时间里,看到逍遥子,总是有些歉意,为我的怪罪。而逍遥子一如往常,对身为掌门的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谦卑,也没有因为我的愧疚,有什么过分的不尊重。
但我终于认同掌门说的,逍遥子并没有私心,也不会有什么机心。一切源于我不该有的嫉妒,和我的不坦荡。因此,我将除了九天九部以外的一些俗务交给逍遥子打理,以消弭我的自责。
在这三年中,逍遥子又收了个小子为徒,师妹嫁给了逍遥子,而因为小无相功的大成,我已经学会了石室中所有的武功,除了那些壁刻,还有石室中的典籍。
逍遥子把孩子带到我面前,要“掌门师伯”给他取个名字,我看着逍遥子,说:掌门生前最爱老庄,你的名号便来自庄子——他就叫无崖吧。
说到掌门,我心中又有些黯然。
当上掌门以后,很多事要我的首肯才能执行,我很不喜欢这种俗务,老是让我无法静心,就像顽童在水面打出水漂,石子虽然没有沉入湖心,但一波波涟漪荡开的,不是快乐,而是夏日的蝉声,无形,却扰人。但我知道,我不能推掉,不能推给别人,这是掌门的职责,从我戴上七宝戒指的那一天起,就是我无法推脱的责任。
比如师妹的婚礼。
师妹的婚礼很热闹,那些天,九天九部都忙了起来,从大理到漠北,从中原到吐蕃,隶属灵鹫宫的各门派都来了。婚礼在山下举行,逍遥子和师妹,以及所有灵鹫宫参与其事的人都下山去了。我没去,守在石室中和掌门对话,我有很多话要问他。
几天后,我听回来的人说逍遥子那几天很开心,也让来的人很开心。据说他还遇到了几个旧识,聚在一起,很是酩酊了几顿。
从那天起,我潜心石室中的典籍,要从里面寻找答案,如果快乐只是取悦自己,那我该怎么寻求?
有一天,师妹对我说,小师妹很快就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问我愿不愿意娶小师妹,若是愿意,她去和小师妹说。
我很纠结。
我当然想娶小师妹,但我知道小师妹其实也是爱着逍遥子的,所以我很犹豫,最终没有答应。
我不想我一时间的快乐,代价是小师妹一辈子的不快乐,小师妹一辈子的不快乐,只会让我们都不快乐。
我明白这一点。
因为掌门早就说过,快乐只是取悦自己。用心上人的心中苦楚来取悦自己,我不能这么做。可掌门没有说的是,若是因此终生都无法取悦自己,该怎么做呢?掌门没说,我遍览石室典籍,找到的答案只有两个字:自在。
我想,我该走出灵鹫宫了。
我在动了这个念头后的第三天,走下了缥缈峰。那是我上山后第一次下山。
6.
我还是不记得我是怎么昏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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