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十一班》（2）
四张榜单洋洋洒洒写了几百个名字，不知道今后的三年时间，会碰见怎样一群家伙呢？朱小凡边想边转身朝主教学楼走去，突然很想挑几个对得上眼的搭档。
朱小凡刚转身要跨出第一步，一个巨大的黑影朝朱小凡横飞过来，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撞倒在地上了。上半唇被牙齿磕出一个缺口，一股淡淡的血腥从嘴巴里传来，把朱小凡疼得眼泪直流。他刚想破口大骂，抬头看到一个身穿牛仔短裤，白色米老鼠卡通T恤，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女生，甩着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迎面飞来……朱小凡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香艳的场景，一颗心卡在了嗓子眼，堵住了还没喷出来的一堆脏话。
“王强你这个死人！你给我站住！别跑！”声音尖细高亢，极有唱女高音的天分。“米老鼠”一边喊，一边加速飞跨过躺在地上的朱小凡，书包上挂的一个铃铛“啪”地一下，狠狠砸在朱小凡的脑门儿上。王强和“米老鼠”两个人一前一后，完全不顾半身不遂的朱小凡。朱小凡疼得满地打滚，只听见空气中留下“叮铃叮铃”的一串铃铛声。朱小凡双手捂着被铃铛砸到的脑门，转身朝“米老鼠”看过去，不禁感觉悲从中来。朱小凡在两秒钟之内从天堂跌落地狱，身体和精神遭受了双重的打击。血腥味原来越浓，弥漫了整个口腔，脑门上也传过来一阵阵的痛。
想象中城里小姑娘温柔漂亮的美好形象，只剩下了后半截，漂亮，朱小凡的世界观被颠覆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也岌岌可危。朱小凡没看清楚把他撞倒的鲁莽小子，只听“米老鼠”边追边喊着“王强”，第一天就倒了这么大一个霉运，非要把他揪出来转转霉运不可。朱小凡想到这里，上嘴唇的疼痛又冒出来刷存在感，朱小凡用手摸了摸，流了不少血，朱小凡一边用手按着上嘴唇，一边爬起身。书包里装的东西一样不落，全都摊在水泥地上，新买的笔盒被砸得凹进去一大块，里面的笔也散了一地。朱小凡一个人边蹲在地上慢慢捡东西，边在心里反省：昨天是不是不应该把西瓜皮扔在路边的自行车框里？
把掉地上的东西收拾好之后，朱小凡背起书包直起身，面前出现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他。刚才一连串发生的倒霉事太多，朱小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等女孩先开口说话。她递给朱小凡一支四色圆珠笔，说：“这是你掉的吧？”
朱小凡接过笔，点了点头。
女孩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创可贴给朱小凡，说：“这个你也拿着。”
朱小凡接过创可贴，不知道怎么用，有些不惑地看着女孩。女孩用右手指了指嘴唇，笑了笑，转身走了。
朱小凡摸了一下嘴唇，血还在流，还是有些疼。他照着创可贴背面的用法说明，把创可贴贴在伤口上，才想起刚才忘了道谢，转身朝女孩喊：“谢谢你啊！”
女孩转过身朝朱小凡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开始转运了。
朱小凡脑门顶着一块大红印，嘴唇上贴着一块创可贴，边走边想：城里的姑娘各种各样，不仅有创可贴姑娘的温柔体贴，也有“米老鼠”的阳光可爱，衣着靓丽，性格鲜明，朱小凡想着想着，一个人“呵呵呵”地傻笑出了声。
大部分新生都已经到教室报到，“屁话广场”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凑成一小撮一小撮，朱小凡伶仃一人，凑不成一个小团体，只好加快脚步，往教学楼赶。刚走到楼梯口，被人从后面猛拍了一下肩膀。
“喂！小凡！你小子怎么也来二中了？”话音还没落定，朱小凡后背又被锤了一下，左边肩膀上也被撂了一根胳膊。一转头，看见一副清秀的面孔，一双桃花眼让女生都眼红。
“郑——爽——？你是郑爽？哈！这么巧，你也来二中啦？”朱小凡也很意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老同学。
郑爽是朱小凡在镇中心小学的同班同学，老爸前两三年开始在城里搞建筑工程承包，郑爽也跟着转学到郊区小学。他老爸尖嘴猴腮，眼珠子比玻璃弹珠还灵活，一张马屁嘴薄得像张纸，看起来像大多数搞建筑工程承包的人一样，特别擅长搞政府关系，但肚子看起来却不怎么争气，吃了两三年还是没有一点起色，反而有一年比一年瘪的趋势。朱小凡认死理，凡事都要找个说得通的理由，没有理由就瞎编乱造一个，说他吃进去饭的不如吹出来的牛多，自然气血不足，这话朱小凡自己也不见得相信，但还是见人就说，好显示自己深谙世事。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是一个崭新的世纪，对创造他的人才也提出了崭新的要求。不仅要求脸长得好看，还要求嘴说得好听，才能八面玲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爆胎。郑爽长相白净，又遗传了他老爸的一根弹簧舌，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女同学都围在他身边。朱小凡一半羡慕嫉妒一半幸灾乐祸，羡慕嫉妒的是班里长得漂亮的小姑娘都跟他形影不离，幸灾乐祸的是班里的丑姑娘也都围对他纠缠不休。口才好的人，文笔也都不会差，小学文艺汇演主持人的台词，年年都是这小子写的，出尽了风头。朱小凡虽然学习成绩还不错，但经常出歪点子欺负其他同学，人也长得黑瘦干瘪，见到女孩子说话就打结巴，在学校里完全没有女生愿意跟他有什么瓜葛。
“我被分到了十一班，你在哪个班？说不定在这里还能同班呢！”郑爽没有意料到两个人能够在二中的楼梯口碰到，想着会不会有更巧合的事情发生。朱小凡侧眼看了一下郑爽，鸡贼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径直往三楼走去。两个人果然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两人到了教室门前，往里面一看，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只留下靠窗最角落的一排还空着。两人暗暗高兴，新同学们给自己留了个全班最好的位置！表面上看起来越好的事情，越可能是个陷阱，两个人走近了之后才发现，最后一排座位后面垃圾成堆，一股尿骚味往鼻孔里面钻——怪不得没人愿意坐那个位子！但整个教室，除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别的空座了。朱小凡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挤进那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朱小凡一直坚信人多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现在看来得改一改态度了：人多的地方虽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但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儿，风险与回报是成正比的。朱小凡和郑爽两个人捏着鼻子坐了下去，把离垃圾堆最近的座位，留给了最后一个倒霉蛋……
朱小凡和郑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一拍即合臭味相投，信条是：“终极的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但每次郑爽都要比朱小凡更快乐，因为每次被抓到，挨批的都是朱小凡，而郑爽却每次都能安然无恙。所以朱小凡很早就明白，一张好看的脸在社会生存中能起相当重要的作用。太早明白这个道理，对朱小凡来说也是一种煎熬，一方面让朱小凡能够正确地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却又让他过早知道事实的残酷。那时候朱小凡还不知道，小时候越是长得可爱的小朋友，长大之后越是变得惨不忍睹。
朱小凡思绪不断，在蚊虫的嗡嗡声和垃圾堆里发出的恶臭里生长发酵，像蟑螂一样顽强。艰苦恶劣的环境是怎么磨炼革命者意志的，朱小凡第一次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艺术大多源于人们在生活中遭遇到的苦难，朱小凡感觉自己坐在垃圾堆里，正在遭受着生活中的苦难，虽然没有遭受歌德失恋的痛苦，但噪声与恶臭比失恋更能使他痛苦，觉得自己悟出的人生道理，他恨不得立刻化身成一个作家，创作一部超越《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长篇小说。
郑爽思想觉悟赶不上朱小凡，也没有闲心考虑伟大艺术的灵感之源，倒是为这个还没到教室的倒霉蛋操起了心。
“哎！这垃圾堆里怎么有一股尿骚味儿啊？是不是你昨天晚上故意来撒的？”郑爽跟朱小凡一样，非常在意这堆垃圾，不同的是，朱小凡把它当做了孕育艺术的温床，而郑爽更习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朱小凡的痛苦之上。
“去你妈的！我朱小凡站得正走得稳，怎么会跟你一样干出这种龌蹉的事情？”朱小凡的嘴巴也不绕人。
“这又不是你干的，也不是我干的，谁他妈的这么缺德啊？外面人能看到的地方，弄得阔绰奢侈，外面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却是这般邋遢，看来这种好大喜功，只喜欢做表面功夫的作风，二中也不例外啊。”郑爽对这堆垃圾非常不满，把积攒了两个月的牢骚一股脑儿都倒发了出来。敢情自己交的助学金，都用来买放在校门口的花花草草装饰门面了，每天要呆十几个小时的教室环境，却糟糕透顶，不禁心疼起自己交的那些钱来。
“我看这就已经不错了。你没看我们乡下的小学，教室里破的那几块玻璃窗，一整个夏天都用报纸糊着，到了冬天呼呼往里面灌风，我当时就坐在窗边，鼻子都快被冻掉了，要不是我老妈向学校强烈要求，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那个冬天呢！再说就学校那个操场，用煤渣铺的，上完一节体育课就像刚从煤窑里出来没两样。学校那扇黑铁大门，手上去一抹就是一块黑印……”每次提起那个满是铁锈的破铁门，朱小凡总是会想到那个看门的“山寨迷彩服”，停也停不住。朱小凡对二中的各方面都很满意，之前的小学校和这个一比，差了好几条大街。再说这个气味还不算难闻，每年夏天，小学校园隔壁化工厂飘来的味道，比这个更让人恶心。
朱小凡对二中没有多少不满意的地方，就这么把垃圾堆留在教室里不管不顾，肯定不是二中的作风。号称江城初中第一的学校，也丢不起这脸。再说初二初三都还没开始报到上课，暑假期间整个学校空无一人，这初一的教室里不可能还会有散发尿骚味的垃圾。朱小凡越想越不对劲，捏着鼻子转身仔细查看这堆垃圾。量不多，看着也挺干净，却散发出了大大超出想象的尿骚味，里面一定有古怪！再仔细一看，朱小凡才终于看出其中暗藏的乾坤。
朱小凡看破了里面的猫腻，更加欣赏自己的小聪明，一直不点明，看着周围新生一个个皱着眉头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仿佛是自己的杰作一样。朱小凡坚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信条，虽然这时候自己也同时忍受着痛苦，但看别人在痛苦中挣扎的样子给自己带来的快乐，远远超过了正在忍受的痛苦。想到这里，朱小凡没忍住，竟噗噗噗地笑出了声。坐在旁边的郑爽一边捏着鼻子，一边不停地诅咒学校的清洁工，看到坐在边上的朱小凡笑得那么开心，料到这家伙又有什么鬼点子了，于是蹭了蹭朱小凡：“你是捡到钱了还是做春梦了？说出来也让我乐一乐。”
朱小凡招招手示意郑爽把耳朵凑过来，悄悄地把自己的推测跟郑爽说了一通。郑爽捏着鼻子蹲到垃圾堆边翻了一阵，果然翻到一小包用纸包起来的白色粉末，起来不停地拍着朱小凡的肩膀，忍不住对朱小凡赞不绝口：“我靠！这孙子太他妈的损了！这么损的招儿，也就只有你能看出来！二中真是人才辈出！”
朱小凡和郑爽两个人，坐在恶臭熏天的垃圾堆旁边，放声大笑，像是被人下了迷幻药。“二中真是人才辈出啊！”坐在前面的一个女同学转过身，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两个人，怜悯地摇摇头，像是在说：这两个疯子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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