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回到房内,一腔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到底是何物,她想知道,却也怕知道。这样优柔寡断的温吞表现着实让她恼怒不已。
按耐住心底烦乱,她几乎半是强迫自己在桌旁坐下来,静坐运功,连那床都不敢轻易靠近,静静放在枕下用白绢子包裹着的东西,竟像一个可以将什么迅速燎原的导火线,让轻尘心生怯意。
晚膳时分,轻尘仍在打坐,却听见一阵疾步的脚步声推门进来,她睁眼一瞧,竟是未通报过就闯进来的薛楚涵。
这人平日里总是彬彬有礼,言行得体,甚少这般鲁莽。
“你觉得刘家小姐如何?可曾看得过眼?”
还未等轻尘开口,他就一阵风似的开始问了,像是赌气似的试探她,生怕说得迟了就没有勇气再问。
他声音有些许沙哑,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情绪。
轻尘不想他一进门来兜头就问这样一句,又记起午间林全安说的那番话,指尖悠悠一颤,脸上却笑开了,这样答道:
“甚好。出身世家,与公子门当户对。又貌若天仙,姿态绰约,宜室宜家,自然是成为薛家夫人的一等一人选。”
他看着她仍是事不关己般不冷不热,又带着些嬉笑谩骂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有些恼了。自己这样看重她,她还想置身事外地敷衍他么?
薛楚涵步步逼近,甚至不顾礼教一把攥住她的皓腕,追问道:
“你真的觉得她这样好?”
轻尘起初被他出格的举动惊住,却又很快镇静下来,抬起头毫不退缩地回望他,眼底波光闪烁像是有一泓清泉。
“当然。”
他瞧见她眼底那些难以名状的粼粼波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两人这样对望了许久,他缓缓清醒过来,松开了抓住她的手腕,转头去看那雕刻了如意祥云的绣锦屏风,幽幽叹了一声:
“到底是你真的不懂,还是在装糊涂愚弄我?”
良久没有听到答复,他心底的恼怒又多了一分,却又拿她无可奈何,便再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轻尘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夜已深,人却越发清醒了。
隐约风动声响起,轻尘警醒地一个跨步站起,全身感官同时戒备着,预防任何突如其来的暗算。
“吱呀”一声,那掩着的窗被推开了,声响之明显倒像是怕未能惊醒轻尘。
一高而消瘦的黑影由窗跃入,见到轻尘清醒的防备倒是毫不意外,却也不靠近,就站在窗沿处。
轻尘衣袖往灯台拂去,手指发劲,指风擦过灯芯,“啪”的一声烛火亮了。
来人是一脸寒霜似的林全安,他毫不避嫌地跑到轻尘这儿来了。
轻尘见他一身常服打扮,并未携带任何兵器,于是收了攻势,好整以暇地坐回榻上,因知他一向不满自己,便也毋需浪费表情,冷冷问道:
“林公子夜半造访,怕不是为了来和我切磋武功的吧?”
“废话不需多讲,我只说一样,请你离开薛家庄。”
寒霜似的脸色寒霜似的语气,林全安的怒气比以往更甚,整个人仿佛冰窖里捞出来似的冒着凌冽的寒气。
“我需要离开的时候自会离开,我不想走的话怕你也不能奈我如何。”
轻尘冷着一张脸,不接受这样无礼的逐客令。
“我确实是不能奈你如何,但我家少主呢?他为了你推辞谢绝了刘老爷两家联姻的提议,惹得佳言小姐哭着回去。傍晚时候他找你后,连晚膳都没用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论你如何有能耐,他毕竟救了你一场,你就忍心让他这样难为?”
林全安义愤填膺,大声叱责轻尘。
轻尘脸色沉重起来。
她当然了解自己左推右挡会惹恼他,让他一反常态,一阵风似的来了气呼呼的一阵风又回去。但拒婚和弄哭刘佳言,她却没想过还有这一层。
林全安不给轻尘任何反驳的机会,紧接着道:
“你什么身份你自然会比我清楚,可我薛家是江湖上有名的武学世家,名门正派!少主不介意,不代表薛家庄上上下下的人没有芥蒂,本来你在这儿养伤的消息就需要对外封锁,若是一个不小心泄露出去,我们就会落得个‘包庇邪教弟子’的口实,甚至被误以为与邪教同流合污,受尽他人轻贱鄙视!为了你这样的人,我们薛家庄这百余年来积累的威名还要不要了?”
这话说得极重,本该让轻尘羞愧得再无颜面立足,然而让轻尘陷入沉思的却是其他。
是了,他是声誉鼎盛名门的后裔,而她是臭名昭著邪教的妖女,就算不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距离,也应该是讨伐和敌对的关系,而命运的莫测竟然让他们相遇相识,连一向不信命的她都要叹一句造化弄人。
轻尘沉吟半晌,竟笑出声来,她仰头朝林全安笑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林公子请回吧。”
林全安紧盯着轻尘看似毫不在意的笑颜,再三确认他的话对方已经听清楚无遗漏,便又一个闪身消失在窗外了。
打坐练功运行五周天后,一股暖意直透全身,并顺着经络迅速游走于四肢百骸,气息顺畅了许多,并无先前几天的阻滞。
轻尘睁开双眸,此时天已微亮。
不知为何,轻尘心里惦记着那日夜里看到的那小小的花,一丝一丝的淡红,既不娇艳也不妖娆的花。
过了这些时日,那花该是谢了吧?深秋即将过去,连菊花都要冻坏不少。
从前是绝没有这样好雅兴的,不断的奔忙使整个人都处于紧绷状态,哪里来的多余的闲心去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呢。
常年活在杀戮中的自己,时刻警惕着防备着,杀害别人或是被别人杀害,连在睡梦中都要预防突如其来的暗算。
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熟悉陌生的都应留个心眼,如同此次被数十人的围攻,陷入一环又一环的圈套,不也是因为太过信任一同长大的师妹莲雾,忽略了她那颗争强好胜,事事不甘屈于人后之心么?
轻尘眼中寒光闪动,抿紧嘴唇,神色再度冰冷起来。
是了,这些日子怕是活得太过安逸,竟在不知不觉中把本应时刻铭记的警惕防备之心落了个一干二净。
她本是独来独往的一人,毫无顾虑也无所畏惧,有喜怒嗔怨,娇艳风情的外在,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疏离,那才是她。
而不是呆在此处如同一只处尊养优的金丝雀,被磨去原本的锐气,时时刻刻被人养在纯金打造的鸟笼里,依赖别人,等着换水喂食。
这样的自己,单是听起来都觉得像是笑话。
轻尘抿嘴而笑,却无半分喜悦的样子,像是在自嘲。
罢了罢了,不如归去。
请辞的时候薛楚涵在大堂,听到下人通传后见到轻尘神色还是有些不自然,怕是还为了昨天的事情恼着她呢。
轻尘出房门前就告诫过自己,见到听到任何东西都一概不管,于是也对他的赌气视而无睹,只一味笑着:
“轻尘感激公子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又在公子府中叨扰了这些日子,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眼见现在我的伤势痊愈得差不多,也就不再烦扰公子了。”
薛楚涵闻言眼神一跳,整个人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中弹跳起来,当下赌气什么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还哪里顾得上和她闹性子呢?
他急急地问:“你真要走?我府上空置的厢房也是闲着,你大可留下来养伤直至完全……”
“轻尘去意已决,薛公子请勿再挽留。薛公子的大恩容轻尘日后再报。”轻尘笑得云淡风轻,藏在衣摆里头的指尖冰冷泛白。
薛楚涵见她对自己的称呼也生分起来,言语间客气得如初识一般,沉吟着,他试探道:
“可是我昨日冒犯了姑娘以致姑娘要急着辞别?”
轻尘微微一笑,摇摇头。
他又问:“可是有谁对姑娘说了什么?”
眼角却直接看向冷然站在门槛处的林全安。
轻尘又摇摇头,笑道:“不干任何人的事,是我自己要走的。从前我便是自己一人过来的,以后我也会是自己一人。”
有些话不便直说,最大限度的,也只能这样了。至于他懂与不懂,愿意听或者不愿,那都与她无关了。
薛楚涵知她性子,听她这般言辞,怕是再也留不住了。他犹豫着,沉默了片刻,哑声问:
“我可否有机会再……见到姑娘?”
轻尘闻言抬头看他,眼光躲闪了一下,却只轻描淡写道:
“有缘自会相见……轻尘在此告辞。”
微弱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明明不十分像,却让轻尘记起那日在苇塘初见,他迎着阳光呆呆望着自己时候的那种温暖那种亮度。
走出薛家庄装横华丽恢宏的镀金红漆大门,正是日头刚出的时分,愈接近冬季日出愈晚,但饶是深秋里力度最弱的太阳光线,映在那镀金红漆大门上仍反射出红彤彤的一片金光,让人不敢直视。
而这,也本就不是该她来直视的地方。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让一切都恢复原样,她仍是无牵无挂的一人,做应当做的事情,她自有她的命运。他仍是潇洒俊俏的名门公子,享受他一帆风顺,事事如意的人生。
轻尘抿嘴笑一笑,毅然踏上归程,身后留下独立在门边的薛楚涵,孑然的身影,被夕照拉得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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