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山.伯乐街头街尾征文活动
凤街,五里长廊,人们行色匆匆。
天色渐暗。街头的入口处,四只灰黑色的垃圾桶静静地立着。一个穿着件干净的灰蓝色亚麻衬衣的女人踽踽独行,鬓角灰白色的头发不时随风飞扬。她若无其事地靠近垃圾桶,前后左右张望着,然后,在黑色垃圾桶里快速地窥探搜寻着,伸出右手,从黑色垃圾桶里捞起几块白菜叶,几根萎蔫的芹菜,敏捷地塞进左手挎着的帆布袋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融进人流里,消失在暮色四合中。
这个女人名叫徐锦,年届五十,住在这座小城的另一角,到这个五里长廊几乎要穿过整座城。但,几乎每天傍晚时分,徐锦都会带着个帆布袋,穿过城区,来到凤街,在五里长廊徘徊,等待街头小菜市场的收市。看着小贩们规整自己的摊位,将扒下的剩菜扔进垃圾桶,离开。这时,徐锦就会不动声色地靠近垃圾桶,从里面捡拾些烂菜帮子剩菜叶子。然后,穿过长廊,悄然回到小城另一角的出租屋。
尽管五里长廊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但在徐锦的记忆里,当年的福记老鸭汤馆是永远存在的。
01
这座小城这个五里长廊,还有当年的福记老鸭汤馆几乎有着她青春时代全部的美好记忆。
上世纪九十年代,正值青春年华的徐锦是这座小城东华大学生物系的一名在校学生,五里长廊因为紧邻大学,是东华大学学生特别喜欢光顾的小吃一条街,徐锦和闺蜜孙晓燕也时常在五里长廊找家小店打牙祭。
那天,徐锦因为一个实验数据总也对不上,拉着孙晓燕陪着重做。好不容易,两个小姑娘终于完成了实验。孙晓燕看了下手表,叫道:“唉呀,都7点多了,怪不得肚子唱起空城计呢。小锦呀,你得请我吃大餐。”
“行,没问题,五里长廊那边有一家老鸭汤据说很好喝,要不咱们去尝尝?”紧张了一下午,徐锦也早已饥肠辘辘。俩人脱下白大褂,直奔校外五里长廊而去。
福记老鸭汤馆,窄窄的店面,两边各摆了一排4人小长桌,中间留下的过道就很窄了,仅容一人通过。小店菜的味道很地道,尤其是酸萝卜老鸭汤,几乎来店里的人都会点上这道菜。徐锦她们也不例外,一小锅热乎乎的老鸭汤,外加一份藠头炒泥鳅,就着两小碗米饭,在初秋的天气里,俩人吃得是大汗淋漓。晓燕站起来脱小薄外套,却没想到手一伸,打翻了上菜服务员手上正端着的一小锅老鸭汤,锅里的汤直接倾倒在徐锦的右大腿上,瓷锅“咣咣当当”地在水泥地上蹦着,又直接扣在了徐锦的右脚上。服务员和晓燕都被吓傻了,愣在了当地,徐锦大叫着跳了起来,又是一阵“叮哩咣当”,凳子躺地上了,盘呀碗的也被带下来好几个,一片狼藉。
老板从后厨冲了过来:“怎么回事?小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时,旁边桌子坐着的一个男人过来,看着徐锦,问:“小姑娘怎么样?”然后又冲着老板说道:“你先不要说那么多了,赶紧送人家小姑娘去医院看看吧。”
老板这才回过神来,是应该先让小姑娘去医院处理一下,起泡溃烂就麻烦了。于是,老板急吼吼地对那个服务员说:“你赶紧带这个小姑娘去医院处理一下吧,回来再找你算账,这么不小心。”
小服务员和孙晓燕一边一个搀着呲牙咧嘴的徐锦侧着身子往门口走去。旁边那个男人挤过来,“你们等等,我车就在学校门口,我开车送你们去吧。”
徐锦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到了医院,服务员也没带钱,只好和孙晓燕一起陪着徐锦在外科处置室等着,那个男人则包办了全部的挂号、缴费、取药等全部事宜。
一切处理停当,那个男人又开着车把徐锦她们送到了女生宿舍楼下。车上说起,男人竟也可算是东华大学的,住在学校新图书馆施工工地上,是个泥瓦匠。宿舍楼下,男人下车,要送徐锦上楼。徐锦这才看清男人的样貌:黝黑的国字脸,个头不高,应该不到一米七,但穿着一身合体的西服,人还是很板正精神的。好像哪里不对,泥瓦匠?穿着西服,还开着一辆当时很高档的桑塔纳轿车。但初次见面,徐锦也不好多问,只是一再说着感谢的话,问了他的名字,叫徐龙辉,说明天要去找他还他看病的钱。
第二天中午,徐锦叫上孙晓燕去新图书馆工地找徐龙辉。工地入口处,遇见一个工人,一问,才知道徐龙辉是他们的工头,这会不在工地,去外面办事去了。
02
徐锦是在第四天的傍晚在校门口遇见的徐龙辉。徐龙辉问了问徐锦的烫伤,听说徐锦正要去五里长廊找点东西吃,他也正好没吃饭呢,就便请了徐锦在一家小餐厅吃饭。两人边吃边聊,竟然发现他们是隔壁村的老乡。徐锦这才想起来,怪不得都姓徐呢,而且一直觉得“徐龙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原来徐龙辉在他们那个小镇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十里八乡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徐锦是因为在外边上大学,不关心这些事。
徐龙辉那年三十五岁。他从小不愿上学,但学得一门好手艺,泥瓦匠做得很好,乡邻们要建房子,都愿意找他。一来二去的,他身边聚拢着一批年轻人。徐龙辉三十岁那年,他结婚四五年的老婆,在他不在家的一天深夜突发急性哮喘,来不及送到医院就已人事不省,更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的。
那段时间,徐龙辉非常自责,他觉得他要是在家,能及时送医,老婆一定会没事的。他老婆一直有哮喘的毛病,他一直留心着,但那天因为做工的地方有点远,工地上又出了个小问题,他没有急着回家来,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
但既然都这样了,后悔自责也没有意义,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忧伤徬彷过后,了无牵挂的徐龙辉告别父母亲,带着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远赴省城、上海等大城市承包工程,做得是风生水起,三年后就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过年时,风光光光开回了老家。
徐龙辉三十五岁那年,这个小城的唯一一所大学——东华要新建一座图书馆,作为当地赫赫有名的建筑承包商,他顺利地拿下了这个项目。这不,还因此邂逅了这个学校的大学生徐锦。
徐龙辉和徐锦坐在一间小小的餐馆里,边吃边聊,聊起家乡的种种,他们竟是镇中心小学的校友,他们聊小学里的老师,也聊徐龙辉已经过世的老婆……陡然间,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徐锦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情愫,有悲悯,也有钦慕,他年纪轻轻就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如此巨大的痛苦中又能有如此大的成功,也是很不容易的吧?
03
自此以后,作为老乡,徐龙辉和徐锦的交往多了起来。有时候,徐龙辉请徐锦帮忙写个材料,然后作为答谢,请徐锦吃饭或者看电影;节假日,徐锦也搭徐龙辉的便车回乡下老家……这样你来我往的,同学们不少都认为他们在谈恋爱呢,就连闺蜜孙晓燕都问过:“徐龙辉在追你吧?”“怎么可能,他大我十几岁呢?”徐锦想都没想地怼了回去。
但,一语惊醒梦中人!徐锦也不得不承认,徐龙辉对她的好远远超过普通老乡,比如,徐锦忙于实验,不能按时吃饭,徐龙辉总是能贴心地在餐馆订好饭菜送到实验室,比如,搭他车回乡下时,坐在副驾上的她有意无意地总能感觉到他如炬的目光……可是,他大我十三岁的,还结过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转眼间,徐锦大四了,她和徐龙辉认识也有一年多了,她在“不可能”的心理暗示下,坦然地接受徐龙辉大哥哥般的关照。
还有最后一个学期就该毕业了,徐锦在忐忑中等待着命运的分配。那个时候,大学毕业都是分配工作的,而像徐锦这种二本大学,毕业后大多数回自己的县城,只有极少数可以留在这座地级小城。这样的话,就再也见不到她的辉哥徐龙辉了。
恰在这时,一天傍晚,徐龙辉约她在五里长廊的福记老鸭汤馆见面。
“小锦,你也快毕业了,是不是很焦虑工作的事?”徐龙辉开门见山。
“是啊,我大概率回咱们县了。”徐锦言语中带着无奈。
“你不愿意回去吗?我半年后大概也会离开这座小城。”
“也回我们县城吗?”徐锦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也无意间透露了自己的心事。她绯红着脸,拿起纸巾假装擦汗。
徐龙辉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你好可爱呀,是想我们一起回去?”然后伸过手去,在小锦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正色道:“我下半年在上海接了一个大项目,现在正式邀请你和我一起去上海,可以吗?”
徐锦在徐龙辉刮她鼻尖的那一刻就已经心猿意马了。她想,他这是在暗示我什么?跟他一起去上海,什么身份?打工吗?可建筑工地的那些活,她都干不了呀?她尽量控制住自己小鹿乱撞的内心,假装轻松道:“上海,上海好呀,我还没去过呢,不过,知道辉哥开玩笑呢,我哪干得了辉哥那些活。”
徐龙辉拉过徐锦的手,轻握着,看着徐锦的眼睛,眼底嘴角满溢着深情:“小锦,你明白的。哥是比你大不少,也结过婚,而且你还是大学生,从各种条件上来说,我是配不上你,这也是我一直没敢说的原因。但,从我第一次认识你,我就意识到,你对我是特别的存在……小锦,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半年后,徐龙辉在老家镇上举办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婚礼,迎娶他美丽的大学生新娘徐锦。老家十里八乡,几乎每家都有人出席,人人都夸他们“郎才女貌”,是天赐的良缘。
04
婚后,徐锦陪着徐龙辉在上海打拼,夫唱妇随。徐锦辉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徐锦充当着贤内助,照顾着徐锦辉的衣食住行,也算是琴瑟和鸣了。徐龙辉休息时,也会带着徐锦在上海到处走走。那时候,徐锦最羡慕的就是上海人的生活,做梦都想在上海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彼时,徐锦是跟着徐龙辉住在工地的活动板房,两年后,工地换了,徐龙辉为了让徐锦在上海有个安定的住所,在松江区租了套两居室。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小公主,徐龙辉在松江买下一套两房一厅,三口之家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尽享幸福生活。徐龙辉早出晚归,徐锦安心在家侍候养育小女儿。
大概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徐龙辉越来越忙了,忙得有时候竟然夜不归宿。对此,徐锦也全然不在意,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只当他是真的很忙。甚至,徐龙辉一些莺莺燕燕的故事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也选择了做一只驼鸟,把自己的头埋进沙里。只要她和他的辉哥还在一起,只要他们的家还在,男人偷点腥就偷吧,他总归还是要回家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带着个十几岁的男孩找到了家里。女人声称,自己是徐龙辉的正牌老婆,有结婚证和儿子为证。结婚证?徐锦才想起来,自己和徐龙辉办过婚礼不假,但当时老家办证的人刚好不在,说是以后再补办。当时,农村人以为,办了酒席,就是昭告天下,万真万确地结婚了。再说,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在上海生活,老家只是过年时回去过几次,补办结婚证一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徐锦女儿出生时,倒是想起来过,要回老家补办结婚证,帮女儿上个户口。但后来在松江买房了,徐龙辉找了人,女儿的户口直接落在了松江,补办结婚证一事就此永远搁置了。
这个女人拿出了她和徐龙辉的结婚证,上面那鲜红的印章刺得她眼睛生疼生疼。那个女人一直在“吧啦吧啦”地说着什么,徐锦只听到,是因为那个女人用徐龙辉的名字买房时,才发现徐龙辉名下的这套房子,便顺着找了过来。
这时,得到消息的徐龙辉赶了回来。在徐锦面前一向温柔得体的徐龙辉冲着那个女人咆哮:“谁让你找来这儿的?我不是说了,正在解决儿子的户口问题吗?又不是没给你房子住,非找来这里干什么!”
“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谁愿意住谁住去。我儿子马上上中学了,他必须来城里上学,我就认定这里了,你想办法把儿子户口弄进来。”女人也尖声对抗着。
只有徐锦惊得不知所措,无言以对。最终徐龙辉是怎么劝走那对母子的,徐锦毫无知觉。
晩上,在上海读大二的女儿回来了。一进家门,女儿就抱着妈妈,安慰着妈妈,说:“妈,我都知道了,咱们坚决不让,我爸弄出来的烂摊子让他自己去收拾,我永远在你这边,不要怕。”
慢慢地,徐锦也想明白了,不管有证没证,她就认定,这个地方就是她的家,徐龙辉回不回来,这儿也是她和女儿的家。
但,大约一个月后,那个女人带着那个男孩,还有行李,再次出现在了徐锦的家里。这次闻讯而来的徐龙辉没有训斥那个女人,而是把徐锦叫进了卧室,“和风细雨”地规劝:“小锦,我对不起你,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儿子户口只能落在这个房子,这边的中学我也联系好了,可以接受他。咱们的女儿反正也上大学了,你们就搬到我郊区的那所房子吧,我会在那边陪着你们的。这边就让给他们母子好了。”
“好你个徐龙辉,你家外有家,别的女人都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你拿我当傻子吗?现在还好意思来让我腾房子,你还是人吗?”这回咆哮的是徐锦了,“我就是不让,这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我这好好跟你商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不信,我断了你的生活费,你还能在这儿呆下去?”
这倒是说到徐锦的痛处了。徐锦从大学毕业就没有工作过,被徐龙辉当作金丝雀般养着,如今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拿什么来养活自己?何况还有女儿。女儿才大二,一旦惹翻了徐龙辉,他连女儿的学费生活费都断了怎么办?也怪自己太没有心眼,平时也不知道自己存点钱,总是徐龙辉给多少花多少,反正没钱了找他要就是了。可是,让我住到郊区那个女人住的地方去?打死我也不会去,别人看笑话也就算了,我不能自己看自己的笑话吧?徐龙辉呀徐龙辉呀,你还是我当年的那个辉哥吗?也许,我可以回去家乡那个小城,小城生活成本不高,做点散工,养活自己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想到这里,徐锦第二天就去女儿的学校见了女儿。尽管女儿百般阻挠,甚至,女儿说要找父亲再去谈判,让父亲出钱在学校附近为她们母女租个房子也行。但,徐锦觉得,她与徐龙辉缘份已尽,她留在上海也没什么意义,还可能连累女儿。还是回小城守着自己的回忆过完余生吧。
05
徐锦回到小城,用自己不多的积蓄在离母校几个街区的地方租了间简陋的平房栖身,靠偶尔做些零工赚些生活费。女儿放假了,也会回来陪她几天。虽然,徐龙辉知道了她的住处后,也给她寄过钱,但她不想用他的钱,既然没有关系了,用他的钱名不正言不顺的。她的记忆中,她只想保留她善良多情的辉哥。
每天傍晚,徐锦都会穿戴得整整齐齐,仿佛重新回到当年的大学时光,穿城而来,趁着暮色,捡些别人不要了的剩菜,再穿过五里长廊,在回忆里捡拾着过往的温馨。
徐锦在五里长廊踽踽独行。此时,月色朦胧,街尾牌坊处,灯笼高挂,三影成型,悄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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