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姐姐
王明明
少年时的夏夜,最爱躺在竹凉床上看星星。邻居有个十八、九岁的哑巴姐姐,时常挤到身边来跟我拉呱。我没记错,她真的很喜欢和我说话。不过她是用手说,我是用头和手作答。
我们并排躺着,她突然狠劲地用手拐子捣我一下,捣得我生疼。她却不管不顾,一手指天一手抓着我的胳膊“呜啊呜啊”使劲摇。我被她摇得稀昏,不知如何是好,也朝她“呜啊呜啊”地摆手叫。她得着响应,更来劲了,一把拽我坐起来,双手翻花似地在我鼻子前面舞。看我茫然,“呜啊呜啊”吵嘴似地吼得更急。我很担心,怕她火起来会甩我一巴掌,便急中生智地用食指指指天,再用大拇指指指她并伴以狠劲地点头。这下她高兴了,拍拍我的头,拉我躺下继续看星星。我则一头雾水,根本没明白她激动个啥。
哑巴姐姐的急脾气邻里皆知,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去招惹她。她也不大理人,饱满红润的脸成天板着,不是抗着锄头,就是挑着水桶,地里家里两头忙。夏天里一身大汗满脸通红地回家,放下锄头进厨房,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一大瓢冷水,咕嘟咕嘟灌下肚。然后坐在门槛上摘下草帽噗哧噗哧扇风。中午甩两大碗饭下肚,用手背抹一把嘴皮子上粘的饭粒子,挑一担粪水,拎着锄头又钻进了太阳地。哑巴姐姐挣的工分,月月抵得上个壮实汉子。
除了埋头干活,哑巴姐姐似乎没有别的爱好。家里哥姐都识文断字,唯她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怪,那年月乡村里没有聋哑学校,就连哑巴姐姐的手语也是她自创的。除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家人外,她每每对人舞起手来,人总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她急得满脸通红,就划拉着双手又是跺脚又是“呜啊呜啊”地吼,人家只得摇头走开,她也恼得一跺脚车转身就走。下次遇见,还满肚子气,板着脸不理人。
也许是我揣着糊涂装明白,不管她啥意思,总是对她点头竖大拇指的缘故,她似乎特爱找我说话。挑水远远看见我,她会停下来“呜啊呜啊”地招呼我。我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她指指我,问我去哪里?我胡乱指指前面,她也跟着指指,又摇手,又指指,大概是让我路上当心。我也对她摇手、点头、笑。她笑笑,对我竖起大拇指,然后把扁担担在肩上,“吱呀吱呀”地挑着两桶水很轻松地走去。我看着,觉得她真是个大力士。有时候她看见我,会开玩笑一把拽住,硬把扁担压我肩上,我憋红了脸水桶还是在地上。她拿小手指对着我鼻子晃,“啊啊”地笑我没有用。
除了看星星,胡乱地摇手、点头外,我与她没有更多的交流。只知道她是个从不惜劲的好劳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忙了上工忙家务。她的一生大概就这样了吧?出工,放工,锄地、挑水……单纯地活到老。除此外,那时的我从没想过一个哑巴还能有什么别样的生活?
听到她的死讯,是参加工作后。
二十四岁,一个男人跛进了哑巴姐姐的生命。他们怎么好上的,没人知道。只是哑巴姐姐变得爱笑了,放工回家,常对着镜子编她那两把乌油油的大辫子,编着编着就“啊啊”地笑起来。渐渐地村里有了传言——“哑巴女子谈对象了,好像还是个外地来的人呢。”家里人又惊又喜,这闷女子自己到晓得找对象了,那男人会是个什么样?到底是打听到了,男人不但个头矮年龄大离过婚,还得靠拐杖走路。哑巴姐姐虽残疾,但家人还是很爱她的,怎忍心让她跟那样的男人受苦?于是集体反对,爹爹骂哥哥吼,哑巴姐姐始终犟着。硬的不行来软的,家人更关心更体贴她,每天下工回来,好饭好菜尽她吃。虽然那年月,一个月都难得见到些油荤,但一碗辣椒煎鸡蛋,老母亲首先也要夹几大筷子给她。晚上姐姐们轮番坐在竹凉床边,一边给她摇蒲扇赶蚊子,一边打着手势劝他和跛男人分手。哑巴姐姐板着脸,忿忿地一翻身,甩给她们一个冷冷的背脊。哑巴姐姐闷葫芦吃饺子,肚里有数的很,该咋样还是咋样。家里人的热脸冷脸,外人的指指点点,她全不放在心上。她干脆公开了和那个跛男人的交往,于是更多的闲言碎语炸雷般响在家人耳边。“哑巴女子和跛子吊膀子逛街呢,啧啧!”“哑巴女子怕是真要嫁给跛子了,可惜了一个黄花大姑娘,”“黄花大姑娘又怎样,毕竟是个哑巴,嫁个跛子二婚头也不错了。总比嫁不出去当老姑娘强!”一家人气得炸了窝,无奈之下,工分也不让哑巴姐姐挣了,一把铁锁“咔嗒”一声,哑巴姐姐失去了自由。急脾气的哑巴姐姐气得在房间里“啊呜啊呜”大叫,跳着脚把房间的厚木门擂得山响。老母亲坐在门边又气又恨又心疼,一边叹息一边抹着满脸老泪。老爹爹恨得牙痒痒,“死女子,随你闹,就是闹死也不能让你嫁个跛子二婚头!”半个月后,那个外地男人带着受伤的心,默默地跛出了哑巴姐姐的世界,不知所踪。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生活复归平静。解禁后的哑巴姐姐不哭不闹,依旧沉着脸地里忙到家里,锄头扁担不离手,一度满脸的笑容也随红润一同消逝了。日落西山时分,她总爱坐在大门的门槛上,默默地望着血红的落日咬着嘴唇发呆。有时姐姐们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几句,她倔倔地一晃肩膀,谁也不睬。家人知她心里难过,想着再过一段时间,托人给她相上一个好婆家,她终归会明白这都是为她好的。那时候再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谁会说哑巴只能配个跛子二婚头?就在家人们美好憧憬之时,一日中午放工,哑巴姐姐放下锄头直接进了房间,吃饭时也不出来。家人以为她累了,心疼,让她多睡一会儿。等进去喊她吃饭时,她已经服农药自尽了。
……
夏夜,总是想起哑巴姐姐。她躺在我身边,热乎、健壮、充满活力。我们一同看星星,用手牛头不对马嘴地交流。我突然明白,那时的哑巴姐姐是多么渴望与这个世界沟通啊,她的急脾气不是天生的,是压抑憋屈的结果。她也跟正常的女孩一样,有一颗丰富的心灵,除了干活、吃饭、干活外,她也需要爱,被爱。需要理解、沟通、包容,需要尊严。而她就那么去了,带着被挫伤的尊严,带着被毁灭的爱情和对人生的绝望,孤独而决绝地离去。
从此,我的记忆里,总有一个悲情而绝望的女子,默默无声地孑立于岁月深处繁星点点的夏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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