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因果

那一日我跪拜佛前，双手合十，

“佛祖，你总说众生平等，那为何连出身，都是高低贵贱”，

佛祖拈花一笑，嘴中呢喃阿弥陀佛，

“那么你的出身呢？”，

“呵，我的出身？难道我的出身你自己看不到吗？穷乡僻壤，日日劳作，身穿敝屣，郁郁寡欢，别人家满汉全席，无需努力便可金榜题名状元探花，我头顶悬梁不曾懈怠竟连考场大门都不能踏入”。

佛祖不语，嘴角上扬，静静听着我的哭诉，那一刻，我将我郁结心中多年的烦闷忧愁尽数抖落出来。

“所以，你想如何？”

佛祖双手合十，望着远方。

“我想让我不出生，我想让我不来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想让我不要来感受这不公不平的世界”

“施主，三界之内，凡事皆是因果循环，假使我让你回到以前，你还是会选择这个世界，还是会选择你的穷乡僻壤，你信吗？”

“我不信！”

“那好，那我让你带着你这数年的记忆，给你九个月的时间，九个月后我会再来，你若仍不想来到这个世界，我便不会让你来到这个世界”

我醒了，可是我却睁不开眼睛。

准确说，我找不到自己的眼睛。

我想去用手去摸去寻找，却发现我好像感受不到自己的手。

我想喊，可是我发现我说不出话，或者说，我不知道我该从什么地方说话，我不知道我的嗓子我的嘴巴在哪里。

可是，我明明醒了的啊。

我的意识告诉我，我没在睡觉也没在做梦，

我记得我看着伙伴们去求学，而自己只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在田间；

我记得我去学校后面的垃圾场里面捡废旧的课本回到家中挑灯夜读；

我记得我准备了几年前去参加考试奈何报名费太高我连考场的大门都未曾踏入；

我记得别人家欢声笑语，奈何我的父亲却只会酒后撒泼；

我记得别人家大鱼大肉，奈何我家却时常因为五斗米而和父亲争吵打骂；

我记得我忍无可忍后去祈求佛祖，

我记得佛祖答应了让我离开那个世界的，

可是现在，我在哪里。

“恭喜你，喜脉，并且已有一个月了”

我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连耳朵在哪里都不知道却能够听得到声音。

什么喜脉，什么一个月了，我在哪里。

我努力安抚自己的思想。

“是吗？真的吗？老婆老婆，mu ma，mu ma”

我突然觉得后背好暖，像是有一个人在抚摸我，

“宝贝，你要乖哦”

是在和我说吗？

是在和我说话吗？

宝贝？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父亲喊过我宝贝，

我的父亲似乎很讨厌我，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连多看我一眼都是冷眼相对，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突然打了一个机灵，我调动了我所有的思想所有思想中的思想。

九个月时间？

怀孕？

一个月？

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

难道，

难道我是在我母亲肚子里吗？

难道佛祖说的九个月是……？

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用尽浑身的力气去翻动我自己的身体，

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身体，

我突然感到整个人在上下颠簸晃动，

接着就听见了一阵呕吐的声音，

“老婆，以后你就好好在家养着，哪儿都不要去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想上厕所我拿桶放床上递给你，嘻嘻”

“你走开，讨不讨厌”

好温柔，好温柔的声音

这是？

这是母亲的声音吗？

这是我的母亲吗？

母亲，

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喊过母亲。

母亲，你想不想我，我好想你，我好想和你说说话，好想告诉你我那些年的苦，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曾来看我，我千百次问父亲你在哪儿，父亲总是说你出了远门，说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出去找，为什么只知道每天坐在家门口抽烟喝酒，为什么只会在喝醉的时候说想你说等你，

为什么只会嘴上说等你嘴上啰嗦着为什么为什么，却从不去寻找你。

我讨厌父亲，我讨厌那个世界！

突然一阵困意袭来，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从来没有睡这么久过，想起以前，早上天还没亮父亲就会把我叫醒，然后背着小背篓去田间干农活，我突然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至少现在，我在母亲肚子里，

至少现在，我和母亲在一起。

一阵强光射进来，我醒了，我突然觉得我有眼睛了，虽然不能够睁开，但是自己却真的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还有手，还有脚，

我抬起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脸，

眼睛，鼻子，嘴巴，

虽然不是那么明显，但是真的有了，

突然开心的想流泪，

但是好像并没有眼泪。

“嗯，胎儿很稳定，算日子的话已经差不多四个月了吧，要注意不能再干重活了啊”

“嗯嗯，那是肯定的啊医生，就连确定怀孕的这三个月，都不曾让她干过农活呢”

还是那么温柔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以后自己要面对的那个不公平的世界，

是的，我不要回去，

我不要回到那个世界，

如果我让我自己，消失在去世界之前，

消失在母亲的肚子里面，

我应该就可以不再回到那个世界吧。

而这，不也正是我回到这儿的目的吗？

不也正是佛祖给我的机会吗？

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就能让自己永远的消失。

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好像肚子上面有个管子，

觉得有东西从那儿输送到了我的身体里面，

“老婆，来喝点小米粥，辛苦了亲爱的”

然后一股暖暖的液体也从这个管子里面输入了进来。

所以，所以这是给我的饭，是吗？

所以如果我不吃，我就能把自己饿死吧，

现在连连眼睛都不能睁开的我，这，应该是唯一一个让自己永远消失的办法吧。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鼓起自己的肚子，尽量不让那些液体流进来。

或许是因为用力过度，我的小脚不自觉的抬起来在里面乱踢。

然后又是一阵上下颠簸，又是一阵呕吐声，

这个声音自己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

“好痛，好痛”

“怎么了，怎么了老婆”

“好像是宝贝在踢我”

“是吗，我听听我听听，来让我和他说说话”。

然后，再一次感到后背像是被人抚摸一般，

“宝贝要乖哦，不要踢妈妈，妈妈很辛苦的哦，要乖哦”

我变得更加用力，

“我求求你们，不要让我回到那个世界，因为那个世界的你们，让我的生活那么的不堪入目，我讨厌你们”

我用力的鼓起肚子，用力的踢，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然后就是更大声更持久的呕吐声，

“哎呦痛，哈哈，看，宝贝还挺有劲的呢，敢情一定是个身体结实的大胖小子”

“哈哈哈，傻瓜，辛苦你了老婆，来，快我扶你到床上休息吧”

“来，慢点慢点”

我突然不忍心了，

为什么那么痛，却还那么开心，

父亲，为什么现在的你那么的温柔，

而为什么现实世界中的你，却又那么无情。

“你会不会嫌弃我啊老公”

“傻瓜，怎么这么说呢”

“你看看现在的我，胖的像猪一样”

“傻瓜，别乱想，再说你也不胖啊，才150斤而已嘛，还不能和猪比啊”

五个月了已经，这五个月里面，我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他总是喜欢对着我讲话，说他喜欢我，说我是他的宝贝，说他为了我一定好好干活。

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我，

突然想到，是不是佛祖让我来到了一个新的家庭。

对，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突然为自己的机智而骄傲，突然很想感谢佛祖。

这样温柔的父亲，这样温柔的母亲，这样恩爱的一家，以后我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吧。

我突然变得期待了，期待新的家庭，期待一个有母亲在的完整的家。

时间快一点吧，我突然开始期待那个新的世界了，我开始幻想，那个世界，

我会是那个每天满汉全席的孩子吧，

我会是那个背着书包开开心心上学的孩子吧；

我会是那个不需要努力也能靠家里有钱有势而成为状元成为探花吧。

嗯，一定是的。

后来的四个月，时间过得很快，我几乎每天都在幸福中度过，我努力的通过肚子上面的那个管子取得食物，我觉得我自己在慢慢变大，有时候一觉醒来，就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变得更大了，脸好像变得五官更加明显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每次我伸懒腰踢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喊痛，但是，却感觉母亲是那么开心，每次父亲都会过来和我说话，说我调皮，说我不乖，说他爱我。

嗯，我也爱你们，我能感受到你们对我的期待，这样的家庭，该是多么多么的幸福的啊。

还有一天，就整整九个月了。

那晚，佛祖出现在了我的梦中，

“明天，你将要来到这个世界，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我愿意来到这个世界，谢谢佛祖”

我看着高高在上的佛祖，双膝跪地，双掌合十，慢慢匍匐在了佛祖面前，

佛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第二天，我听见了母亲痛苦的大喊大叫，我却异常的兴奋，因为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来到这个崭新的世界了。

“你老公怎么还不来，你羊水已经破了，我们等不及了”

“不等了不等了，开始吧，好痛啊”

“不行不行，需要家属过来签协议的，以防中间出现意外”

“不用了不用了，听我的，有意外，要孩子！求求你们，快点吧，好痛啊！”

一道强光射到我的眼睛里，有个人在用力的掐了我一下，我大哭起来，

然后我觉得自己躺在了一个小床上躺了好久好久，

没有人来抱我，没有人和我说话，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哭声，好像我那个现实世界中的父亲的哭声，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大出血，情况紧急，你不在，她此前说的有意外就要孩子，所以……，对不起”

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我突然发现我自己跪在佛祖面前，跪在那个我祈求佛祖让我不要来到这个真实世界的庙里面。

“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想不想来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哭了，我突然知道了为什么现在的父亲脾气那么的暴躁，

为什么他不想看我，

为什么他不去找母亲回来，

我没有回答佛祖，

我站起身，像是疯了一样跑回了家里，

父亲坐在门前，醉醺醺的，看着远方，嘴里呢喃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噗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