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宝倒霉时，还有匹黄骠马可卖；王长福倒霉时，可连纸糊的马也没得了，尽管他一曲《秦琼卖马》唱红过四乡八村；尽管他一身绝活儿很少有人能比。原来，人称傀儡王的王长福是祖传唱傀儡戏的。他的提线木偶有半个人那么高，全由傀儡王自己雕制。
王家的木偶眼珠子会转，嘴巴会动，提线板牵着八根线，牵动时就像注进了仙气，那木偶顿时就有了生命。傀儡王的嗓音更绝，生旦净末丑一张喉咙能变出八个音。同时，他双脚能敲锣打鼓，王家的傀儡戏班传到他这一代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后来，傀儡王就倒八辈子霉了。所有的木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烟把那金嗓子也呛得哑了音，再也唱不成戏。同时，树倒猢孙散，王家班的两个外姓帮手也各奔东西。最可叹的是他的老婆又气又愁得了病，最后抛下一儿一女撒手去了。这样，傀儡王只好拖着儿女们回到故乡藏弓畈村，从土疙搭里扒食吃，傀儡王变成只地鳖虫了，而且祸不单行，他的宝贝儿子8岁那年得了脑膜炎，差点送了命。最后，儿子成了个又痴又呆的废人。傀儡王又当爹又当娘，好歹把儿女们拉扯大。到了近几年，日子才有了点起色，但也仅仅能混饱一家三口的肚子而已。有时，也能听他哑着嗓子哼几句《秦琼卖马》了，这也算是一种怀旧吧。
他那傻儿子王大宝二十好几了，村里人把这个活宝当玩意儿，常哄他去缠住他爹要老婆。大宝回家真扯住爹的袖管不放了：“爹，我要讨老婆给我讨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婆…”这以后，他翻来覆去老是叨念这句话。
儿子虽不成器，可总是爹心头的肉。傀儡王寻思开了，兴许儿子真想老婆了？也许他真能生育，传宗接代？傀儡王打听到里山村的李秋苟家有换亲的意思。托人去，竟然说成了、傀儡王把自己出落成一朵花的女儿嫁给李秋苟28岁的儿子李文龙，再把文龙24岁的妹子李彩莲接过来当儿媳妇，两家都是一进一出，这叫作“穷有穷的法子”，谁也不亏谁。
等到儿媳妇进了门，傀儡王真吃了一惊，这彩莲姑娘长得好俊俏！感情真是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来了？彩莲很有礼貌地，甜甜地叫了他一声“爹”，傀儡王嘴上应着，心里头却直发毛。说真的，他巴望儿媳妇长得难看一点，甚至带点残疾更好，这样跟自己儿子也般配。可这个媳妇偏偏长得这么水灵，俊美得就像早年自己为《昭君出塞》戏里雕的王昭君。这个媳妇跟自己的宝贝儿子比，确实是太，太那个了…
那天晚上，傀儡王听见儿媳妇在洞房里哭了一整夜。那声音很低。但还是让她公爹听到了。傀儡王心里很乱，他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傀儡王披衣开门出房，见新媳妇已在厨房里烧早饭了，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头低着，仍轻轻地叫了一声“爹”。
“怎么？昨晚大宝欺侮你了？”
“没…他酒喝多了，睡了吐，吐了又睡。他说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认识我…”
傀儡王长叹一口气，叹得很深沉。
“爹，早饭后，带我去咱家的责任田里罢。”
儿媳妇垂着头说 “我做惯了，闲不住…”
顿时，一股暖流流进傀儡王的心间。他的喉咙沙哑得更厉害了：“彩莲，可苦了你了”
傀儡王说着走进儿子的新房，见房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儿子身上，床单上已没一点吐过的污迹。儿子仍躺在床上，身上盖得挺暖和。看得出来，儿媳妇昨晚根本没上过床。听到爹的脚步声，那宝贝儿子醒来了，睁开眼睛仍是那句话：“爹，我要讨老婆，讨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婆…”
“昨天不是给你讨来了么？”
“什么？我讨老婆了？阿狗说，老婆像鸡一样会下蛋，不会下蛋就不是老婆，她怎么不下蛋？”
傀儡王朝这个宝贝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苦苦地叹了一口气，出房去了。
从这以后，彩莲在这家里里外外，下死劲干起活来。她是这三口之家的整劳力，她不能不干。傀儡王也看出来，儿媳妇更喜欢去责任田里做活路，出了这个家门，她会忘掉苦处。慢慢地，宝贝儿子认识她，喜欢她了。每天傍晚，他都要坐到门槛上等老婆回来，要到她袋里摸是不是下了鸡蛋。彩莲被他缠不过，每天午后出门时都要带个熟鸡蛋在身上，傍晚回家再交给他。这时，那个傻瓜准会乐得又笑又跳：“好了，我老婆生鸡蛋了，我又有鸡蛋吃了。”
在他乐得又笑又跳吃鸡蛋时，那一老一少准会在一边抹眼泪。
小满一过，日头长起来了。这天午后，傀儡王怕在地里割麦的儿媳妇饿了，便烙了两个饼，用一只塑料袋盛着，往田里走去到了田里，见已经割下好大的一片麦子，三个麦垛已堆得老高。可田里见不到彩莲的影子。想必是因为太阳毒，儿媳妇不知道哪块树荫下歇凉去了。傀儡王正想叫时，听到麦垛后面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老人便站定不动了。
“小满哥，你不许瞒我，我嫂子对我哥好吗？”是彩莲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很凄凉，
一个男人的声音答话了，那口音一听就是里三村那一带人：“你新妈子对你哥很好，真的，你就一万个放心。哦，你哥要我问你，你过得好吗？阿莲妹妹，你不可瞒我呀”
彩莲没有回答。傀儡王听到自己的儿媳妇啜泣起来了。过了老半天，那个叫小满的后生激愤地嚷嚷开来了：“你哥一再跟我说，他对不起我，实在是因为穷得没法子了…我怪你哥，我能怪你吗？我什么都不怨，只怨自己穷，没能耐；只怨我没妹子跟你家换亲…莲妹，我赶了20里路出山来，只想讨你一个准信儿，
我们跑吧，远走高飞，去找一条活路”
麦垛这边的傀儡王浑身抖起来了，他强忍住火气没有发作，因为他要听听彩莲怎么回答。果真，彩莲哽咽着回答了：“不不一小满哥，我们，我们死了这条心罢…你不知道，我哥有多苦，结这门亲有多难…我不能害我哥…你不知道，我公爹有多苦。60多的人了，心都快操碎了，他对我好，我能伤老人的心么？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你别难为我了…”
“可是，你说过，你是我的人！”
“我现在在仍是你的人…”
那个呆子什么也不知道，每天给他一个鸡蛋，他就…”
“我要杀了那呆子！”
“你疯了一小满哥，你别…”
“那么，我就杀了我自己！我枉做人了、我还像个男子汉么？”
麦染那边传来一个男子汉的哭声，彩莲也只能陪着他哭，哭着哭着，那个小满说：“就这么定了，我在等你十天！十天内，你不给我个准信儿，我就自杀！我说到做到…”
那个小满哥头也不回地走了。麦垛后面，剩下彩莲一个人，她仍在哭，哭得真伤心。
傀儡王放轻脚步回家来了，连吃的也没留下，他不能让儿媳妇看出来他到过麦田。老人往回走的时候，那脚步晃晃悠悠。老人失魂落魄了……傍晚，他还得装出笑脸迎接收工回来的儿媳妇。
当天晚上，这家里就出了事。原来，每年的这个季节，王大宝的病都要大发作一次。他先是无缘无故在房里打东西，今年除了打东西，他还有个人可以打。彩莲不愿还手，只得任凭他打。傀僵王推开房门，儿子就顺势夺门而出，向夜幕中的旷野冲去。
傀儡王和彩莲在后面急追。要知道，发这种病的人是不顾高低，水里火里都会进的，况且夜又这么黑，这么深。
果然，没追出多远，借着朦胧的星光，就看见王大宝在路边沟里。两人急忙去扶时，沾了一手血。原来，大宝的头被石头碰破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彩莲不由分说，背起大宝就朝卫生所跑。后面，傀僵王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
一口气赶到卫生所，敲开大门时，王大宝已失血过多，不省人事了。
“医生，快救救他，无论如何要救他…” 彩莲泪汪汪的眼睛望着医生，恳切地求告着。
医生一边为大宝止血和处理伤口，一边焦急地说：“他失血太多了，要输血。”
彩莲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快抽我的血…前年，炭窑倒坍，压伤我哥，也是抽我的血、那时验过，我是O型血，听说我的血谁都能用。”
傀儡王禁不住老泪横流，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看见，儿媳妇身上宝贵的、鲜红的血，正缓缓流进那个除了给别人带来无穷尽的痛苦之外，不会对社会做出一点点贡献的废人身体里。他看见了，宝贝儿子喉结动了动，那双呆滞的眼晴慢慢睁开了。
“爹，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儿媳妇艰难地抬起头来，轻轻地说:
傀儡王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泪珠儿成串往下落，他慢慢转过身去，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儿媳妇一直在医院里呆着，精心照料她的傻丈夫，傀儡王见儿子恢复得很快，他也放心了。老人好像很忙，每次只呆很短一点时间就急急回家，也不知他忙什么。 到第九天头上，大宝出院了。彩莲护送他回家时，见自家堂屋里撒了一地的碎木屑、布片片，墙角下还有几只剩了点油彩的破碗。看来，老人这几天躲在家里进行了一项大工程。
大宝服了镇静剂后，睡着了。傀儡王嘴唇抖了抖，老半天才跟彩莲说：“到我房里来一下吧…”
彩莲预感到要出什么事，她忐忑不安地进了公爹的房间。老人两只手抖得很厉害，他从床头摸出一个小包来：“彩莲，我把我们家的事前前后想透了……你是少有的好姑娘，我不忍误你…真的，我前后都想了一遍，讲真心话…你走吧，去找你的小满哥，去晚了怕要出事，他是个血性汉子…反正，你来咱家也没办登记…家里穷，付了大宝的医药费后，就剩这四十七块五毛钱了。你都带走，算是爹给你路上买点心的…我好心的闺女，你快走吧…”
彩莲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没想到她和小满哥的事公爹都知道了，这番话该是试探的吧？彩莲双漆一屈，跪了下来：“爹，你打我吧，罚我吧，我不该瞒你…在娘家时，我是跟他好过。我瞒住爹，我对不起爹，也对不起俺哥和俺的好嫂嫂…爹，你，你打我吧！…”
傀儡王老泪纵横，他赶紧去扶起地妇：“傻妞，这事能怪你么？要罚就得罚我这老糊涂，我说真心话，我舍不得这么好的儿媳妇，但我不能不送你上路，你快走吧…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哥哥的，我女儿有福气，嫁到一个好人家…从今后，你也是我围女了…我打听过，你那小满哥是个好小伙子。今后，你们的日子长着哩…真的，这钱你收好，再回房包好衣物，趁大宝没醒来，你快走…”
说着，老人把那包零零碎碎的钱，硬往彩莲怀里塞。
到这时候，彩莲才相信，这一切不是做梦了，怎么办？走？ …不，不，她难死了。
“不，爹，我不能走呀…大宝伤刚好，他醒来后，见不到我，那病再发作，要有个闪失，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我不能走呀，爹！”
彩莲抬起泪眼，望定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那包钱，仍被她放到桌上。
“好闺女，你放心走吧，大宝不碍事的。我已安排妥当，我有个好法子，我能稳住他，真的…”说着，老人把彩莲往外推。
…就这样，彩莲离家了。三步一回头，可她终于走了。
刚走到村头，迎面大步走来一个人，彩莲猛地抬头，见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小满哥。小满见彩莲拎着一个包，也很惊奇。
彩莲把小满拉到路边的竹林里，如此这般，告诉他前前后后这段事。小满听傻了，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人？这时候，小满那双坦诚的眼晴变得很亮很亮，他拉住心上人的手顿了顿，说：“回去，让我向他老人家磕个头再走。再说，今后，我成他的女婿了，这么好的岳父大人，岂有不拜见之礼？”
彩莲一想也有道理，两个人又走回来了，在这同时，傀儡王家里，闹得正欢。原来，大宝醒来了。这宝贝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我的老婆呢？让她快生鸡蛋给我吃…我要讨老婆，讨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婆…”
正在大宝闹得不可开交时，从麻布蚊帐后走出个绝色丽人来。
那绝色丽人向大宝道了个万福，用虽嫌沙哑，却不失矫美的桑音说：“大宝，为妻看你来了…”
大宝大喜过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的绝色丽人，那丽人的五官酷似彩莲。
大宝拍手大笑，他太高兴了。
接着，那丽人双手捧着个鸡蛋，递了过来，就像麻姑献寿桃这一来，大宝更乐了：“好好，原来你也会生鸡蛋，这就太好了。我喜欢这个老婆。”
那绝色丽人见大宝只顾吃鸡蛋，便又转身隐没到蚊帐后面。过了好久，傀儡王一身大汗，从蚊帐后走了出来。老人看看傻儿子，一边流泪，一边走出门来。他那一声长叹，叹得人心发颤。
傀儡王走到门口，见门外直挺挺地跪着一对人。那小两口已哭成泪人儿一般。他们齐声说：
“爹，刚才在窗外，我们全看见了。原来爹用了平生绝技，雕制木偶成全了我们俩。爹的再生之德我俩铭心刻骨，永生不忘。请爹受我俩一拜！”
傀儡王赶紧扶起这一对年轻人。三个人抱着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时候，晚霞像火一般燃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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