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上帝一定能听到。
说多了小姐
1.
我是一个卖气球的，卖了很多年了。
每天我都会牵着一大把气球来到在家附近的人民公园，风雨无阻。气球饱满轻盈，色彩斑斓，随风飘荡。相互拥挤着期待被相中、牵走。我一般卖五块一个，你也许会觉得太贵。但我告诉你，它们并不是普通的气球，每一个里面都装着梦。
当然，买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上帝知道。
说起来话长。那是我三年级的时候，中秋节的前一天，妈妈接我放学，我们路过一个卖气球的老头身边。我一眼看上了那个纯黑色的圆形气球，它的表面反射着丝绒一般的迷人光泽，有种磁铁般的吸引力。老头手上的气球剩得不多，风吹得它四处乱窜，像只急于冲破牢笼的黑豹。我祈求妈妈把它买给我，但她觉得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可我真的太喜欢它了，我带着哭腔请求，但妈妈没有心软，只是责备我不懂事，扭头就走。
最后，是那个老头追上来叫住了我，把跟牵着黑色气球的绳子神圣地交到我手上，叮嘱我要抓紧。我接过他的馈赠，至今依旧记得他皱纹纵横的脸上，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珠，似乎深藏着某些秘密。
回家的路上我跟在妈妈身后，而黑色气球被我牵引跟在我身后。一路上她并未停止责备，她认为我应该时刻谨记我与别人正常家庭的孩子不同，并需要把这种不同深入骨髓甚至每一根神经以指导行动。他们拥有完整的家庭，而我们只靠她一个人支撑，这意味着节制和努力。即使明天是中秋节，我也得不到灯笼作为礼物。其实我并不喜欢过中秋、冬至、新年这些意味着团圆的节日，除了学校放假没有什么可庆贺的，因为我家怎么团也不圆。
我不敢回头看气球，一直低头沉默地握着那根线。只有气球在细线捆绑下那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牵引力，说明着它飘还在我身后。我握得十分用力，连手心都出汗了，却明显感到手中有些东西在流失，命运里始终无法把握的某些东西。其实我想把气球的气都放掉，回家躲到房间里再吹起，除了害怕它飞走以外，我更担心它此刻正刺着妈妈的双眼，那是我的不懂事的证据。
2.
我跟正常家庭的孩子不同。
我躺在床上，盯着飘在天花板上的黑色圆形气球，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发呆许久后的某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妈妈是正确的，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坏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从床上跳起来，拿出剪刀，抓住细线，把气球从天花板上扯下来，用剪刀的锐口把气球扎破。
“砰——”地一声，气球坏了，从丰盈饱满到干瘪枯萎只是一秒。我把它的尸体丢进垃圾桶，上床睡觉，决定明天多背一首古诗。
夜里，我梦到自己期末考全年级第一，在颁奖台上校长郑重地把气球颁给我。那个气球也是黑色圆形的，线的末尾挂着一把钥匙，它能开启装满气球的房间。五颜六色的气球，数都数不完，重点是它们全是我的！台下的同学投来羡慕的目光，妈妈在人群中热泪盈眶，我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伸出双手接受这一荣誉。可就在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我身体失去平衡，从颁奖台上摔了下来……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看见天花板上漂浮着黑色圆形气球。我摒住呼吸，心狂跳的声音被寂静的夜放大。我不动声色地在被窝里用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大腿，很痛。
我不是在做梦！
我卷紧被子，慢慢地挪到床靠墙的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整个房间的动静。一切都没有异样，除了那个明明被我戳破了的气球。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伸手去抓那根牵着它的线。牵住它的那一刻，我感到它在拉我向前。我害怕地松开了手，它有没飘到天花板，也没有掉到地上，而是悬在了空中。我惊讶，同时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我再次伸手去抓住它。它拉着我来到了窗边。
拉开窗帘的那一瞬，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夜幕下空中漂浮着一排五颜六色的气球。它从窗口里钻了出去，停在第一颗气球的旁边。我也迅速跟着钻了出去，跳到第一颗气球上，抓住那根黑色圆形气球的细线。
我朝那排气球通往的方向望去，没有尽头，只见又大又圆的月亮在湛蓝的夜空里散发着魅惑的暖光。我沿着气球拾级而上，从一个气球蹦到另一个气球上，云朵在我身边飘过，星星欢乐地对我眨眼，我甚至看见了流星雨。我赶紧双手合十闭上眼许愿，一睁开眼我就站在充满气球的空间里，里面洒满了温柔的月光。
“你终于来了。”一个来源不明的声音。
“你是谁啊？这是哪儿？”我很害怕。
“你正站在月亮上面。人们习惯把我称为上帝，但我更喜欢把自己叫做月亮公公。”
“月亮不是嫦娥住的地方吗？”
“哈哈~”他笑得很开心，“本来是的。但我女儿今天离职了，她喜欢上了牛郎，那就随她去吧。我在天上看到她在人间过得开心，我也开心。”
“那就是说，嫦娥每天都能看见喜欢的人咯？”
“是的。所以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协助我管理这个世界的梦。”
“我吗？”我用手指指着自己。
“嗯。”
“你好，月亮公公，很高兴认识你。虽然我作文总得满分，但数学成绩并不好，妈妈说我太笨，我不确定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哈哈~我相信你可以的。你手中的气球是我的信使，你们选择了对方，是缘分也是注定。”他又笑了起来，声音宽厚而慈祥。
“那我能做什么呢？”
“用梦去填满荒芜的世界。夜里我总能听见人们内心真实的声音，你需要做的是把梦带到人间去完满。每当满月的时候，这座桥就会出现，它指引你通向我。你要把一大束装满了各种梦的气球带回人间，传递到有需要的人手中。”
我将耳朵贴近黑色圆形气球，听见了爸爸的声音：
“每天下班回到家，能看见我心爱的老婆儿子便心满意足。嘿~今天中秋，老婆做了我最爱的糖醋排骨。饭桌上，儿子亮出了作文比赛一等奖的奖状，我和老婆都很高兴。我答应周末带他去动物园，并且奖励他一顿麦当劳儿童套餐。”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我脑海里的画面都是真的。爸爸从没有走错人生的道路，没有葬送自己的人生，也没有毁掉我们的家庭。爸爸妈妈仍旧幸福地一起，像其他同学作文里写的那样。
我赶紧又抓了一个气球，那是妈妈的声音——
“儿子终于如愿成为了一名作家，此刻他站在台上感谢生命里的每一个人。我一直相信他会成功的。还记得当年他作文比赛拿了一等奖，在我面前唱呀、跳呀，不知多高兴。我多想伸手去抱住他，那个我最爱的人，告诉他我为他自豪。但我并不会这样做，只是‘嗯’了一声。我一直相信，比其他同龄孩子接触到现实更多的残酷和无奈，教会他坚强。”
真想抱抱妈妈。
我又抓了几个，同桌小仪梦见自己作文比赛赢了我，邻居黄阿姨梦见老公戒酒戒烟成功，校门口小卖部老板梦见自己环游世界，校后门的看门狗梦见自己在森林里奔跑……
“梦是真的吗？”
“孩子，它是不是真的不在于我，在于人的真心和付出。”
“我想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能趴在爸爸背上睡觉，这个梦你能帮我实现吗？”
“你所失去，将会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趴在我这儿睡觉。”
“真的吗？”我高兴得跳起来。
“当然，天亮前，气球会带你飞回去。”
“我只能满月才能来找你吗？”
“是的，并且你要保守这个秘密。”
“嗯，一定。”我躺下来，云朵轻柔地覆盖在我身上，“谢谢你，月亮公公。”我抱着云朵，在暖黄涩月光的拥抱中进入了梦乡。我梦见我们一家在阳台了里，围在桌子赏月。妈妈笑盈盈的，就像是未满的月亮。爸爸把月饼切开分给我们，他把月饼中像满月一样的蛋黄挑出来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爱吃。
我张开嘴准备吃，妈妈便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上飘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气球。
3.
就是这样，我成了一个卖气球的人。人类那些无法在现实里完满的愿望和人生，将在梦里一一实现。当然啦，我卖了这么多年气球，也见证过很多幸运儿最终把梦变成了真的。就像校门口的小卖部老板，他从我这买走气球的一个月以后，把店留给儿子，自己背着包环游世界去了。昨天听他儿子说，他现在在尼泊尔贫困地区当什么纪实摄影师，打电话来让他儿子往那儿寄点食物。
“嘿~气球多少钱一个？”那个蹲在草丛旁的少年，摁熄了烟头看向我，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认出他是街头乐队的主唱，他们每晚都会在公园里卖唱。不认识的我们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傍晚是他工作的开始，于我而言，则是回家的信号。那个有女儿、孩子的幸福的家。
“五块。”
“早点回家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只有几十块，他将十五块递给了我，“年纪这么大了还在公园这卖气球，不是该在家享福么？”
“能把欢乐传给他人也是福气啊！”我把最后牵着气球的三根细线递给他，“你蹲在这干嘛？不是该开场了么？”
“去他妈的唱歌，不唱了。”他疲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接过气球，“混不到饭吃，什么青春梦想，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狗屁。大家说散，也就散了。”他松开手，脱离了牵引的气球飘到空中。
我们沉默地抬头，看着气球各自飘散，在涂满落日余晖的天空中越飘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你看那月亮，天没黑就已经出来了。”我指指月亮的方向。
“那缺了一块的月亮，长得真像一只耳朵。”在他45度角仰望天空的清澈瞳孔里，清晰地映着上帝的耳朵。我突然明白，我和他之间那种默契是什么。他的声音，上帝一定听得到。
“可它总有满的时候啊。”我肯定地说。
4.
过了几天，我终于又见到那个年轻人抱着吉他，于傍晚出现在公园。不过没有整支乐队，只有他自己。他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在广场暖黄色的灯下自弹自唱。放在地上打开着的，是他用来装吉他的袋子，里面零星散落着人们的打赏。
回家之前，我走到他跟前，站在那里听他唱完一首歌。
“你曾拥有英雄的梦想，
好像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
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
……”
他的声音并没有年轻的稚气，反而沉重又沙哑，像是被朵朵云雾遮蔽，穿越层层厚重后散发出的月亮的光芒。
我将十五块放回地面的袋子里。
5.
他独自唱了很久；后来，乐队的一个队友回来了；再后来，新加入了两名成员。围观他们唱歌的人越来越多，连跳广场舞的大妈也随着他们的歌声旋转。
这一天，他来的时候，我的气球已经卖完了。
我有点累，席地而坐听他们从黄昏唱到夜幕。后来，我甚至靠在树根旁，边听边抬头欣赏空中快要完满的月亮，这样听歌真是享受。
“该回家了。”他笑着拍拍我肩膀，“我的歌有这么好听吗？”
我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听着听着，不小心睡着了。
他扶我起来。
“我送你一轮月亮吧。”我从袋里掏出一个黑色气球给他。
“月亮？可这是一个还没吹气的气球啊！”
“你用力将它吹鼓，它就会又大又圆，像极了天上的月亮。”我笑着用手比划一个圆形，再指指天上的月亮。
“谢谢。”他笑笑，将气球收进袋子里。
6.
女儿下班回家，发现桌面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摆放着饭菜。她打开爸妈的房门，看见爸爸睡在床上，她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睡着了。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轻轻地靠近床边，想要关掉那盏床头灯。当她站在那个又大又圆的光源面前，惊讶地发现那并不是灯，而是一个发亮的圆形的气球，绳子的另一头在牵在她爸爸手里。
这个卖气球的老人再也没有醒来。
同时，在附近的人民公园，乐队主唱在满月的夜幕下，把一大束气球绑在麦克风的杆子上。愿意往吉他袋子投钱的，无论多少都可以取走一个气球。他不再在夜里唱悲伤的歌，治愈的歌声填满人们的耳朵和心房。
“晚安，
愿长夜无梦，
在所有夜晚安眠。
……”
BY：说多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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