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喝酒。第一次进田野时,没想到景颇人家那么爱酒。房东三哥家是村里难得不喝酒的。“不用怕,小张,你不喝酒,可以的。慢慢来!”三哥拍着胸脯鼓励我。
第一天晚上,三哥带我拜访七爷,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聊得正欢,七爷拿出竹筒酒杯,“小张,尝尝我们景颇家的酒。”那是用七婶进山找的药材泡的,很珍贵,三哥说是秘方。
我连忙摆手,七爷性格豪爽,大声说:“男人怎能不喝酒?人都不是了啊。”
三哥帮我接过酒杯,在火塘边倒出一丁点酒,先敬神,再抿一口,还给七爷。“小张不会喝酒,慢慢来!”
七爷和三哥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开心。我看着火塘里的火苗,突然明白三哥说“你可以的,慢慢来”,实际上是“你可以慢慢学会喝酒的。”
没两天,村里人都知道我“人都不是了”,对我非常礼貌,“小张,我们是哥弟兄。”我很高兴,跟人聊得很开心。田野初期的温和礼貌是浪漫,也是尴尬。
时间长了我才明白,有酒的聊天,是知心话,没酒的,是礼貌,一板一眼的东拉西扯。聊到家谱,人们说“家谱是秘密,不随便说,来,喝酒”;问献鬼,“你自己看就好了”,反正看不懂。后来才知道,他们也不懂,只有祭师和几个老人懂。
还好,当时是雨季,献祭仪式少,用到家谱的地方也不多,我也不用一次次地尴尬。
那年,村里马路还没修,出门都烂泥。每天清晨,雨雾濛濛中,牛一排排地从村里进山,把路踩烂。傍晚,风把一整天的雨气送进屋子,牛陆续回来,再次把雨水一整天冲刷干净的路踩烂,还一路洒下蚂蟥。村路上到处是蚂蟥,有手指粗的,还有米粒大小的,很容易被忽略。
景颇人出门回来,要到处检查。我是个粗人,刚开始一只都查不出来,每次都第一个收拾好坐到火塘边,看着别人一只只抓出蚂蟥,抹上炭灰。
“小张,仔细看看,肯定有蚂蟥。”三哥叮嘱我。
“没事,看过了,蚂蟥不喜欢我的!”
没一会,裤脚边开始出现血痕,我惊叫,跳了起来。
三哥忍住笑,给蚂蟥抹一把火塘灰。
后来次数多了,我默默抹上火塘灰。没喝景颇家的酒,可能景颇山的蚂蟥不高兴,给你放血。不论酒还是血,量够了,认同才来。不同的是,酒量当场就满,血量得慢慢来。人们都看在眼里。
人们打趣我,“酒喝少了,蚂蟥才喜欢叮你。”
不巧,每天都是雨,到处是蚂蟥。我避得开酒,逃不过蚂蟥。
三个多月后一天,和往常一样跟村里人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屋外雨蒙蒙的,已经一个月没见太阳了。突然,六爷指着我说:“小张不是记者。”
我吃了一惊,村里人一直把我当记者,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突然要换一个角色,不太容易吧。
六爷在村里很得人尊敬,继续说,“没有记者愿意和我们景颇人在雨季待三个月。”我有点感动,不容易。
记不得那天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此后我可以摆脱浪漫的尴尬了。
翻译三哥早知道我不是记者:“那些记者最喜欢凑最破的东西照。有一次我从田里扛着芭蕉树回来,穿着破衣服,非常邋遢,他们非照不可,蛮讨厌的了。你不是记者,不照这些。”
可惜没几人听三哥的。我只能慢慢来,带点焦躁。回想起来,当时一心想理解景颇的世界,礼貌的东拉西扯,可惜了那么好玩,都没记录。等我走出这种科学的田野风格,已经是多年以后。
有时感觉房东三哥是神人,第一天就告诉我慢慢来。也许,就是因为景颇山的雨是慢慢来的,绵绵密密,风也不紧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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