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了“嘶啊嘶啊”，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响亮。往常光听声音的长短和粗细，冬保就能分辨出这些家伙的数量和大小、离家的远近，甚至能精准定位在哪棵苦楝树抑或谷叶树上，是用弹弓还是网罩方便。可今天冬保没有数知了、抓知了的心思，他焦灼的心反而被这些讨厌的知了催得七上八下。外屋穿堂风呼呼地吹起来，可竹床上转来转去的冬保还是一身汗。里屋爸爸的呼噜声一直没有响起来，冬保记得呼噜声一般会在十三点十五分到四十五分之间响起来，可今天……冬保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石英钟，已经五十五分了！中午的菜也是平常的豆角、黄瓜和豆腐，还是以前的辣味啊，每天一瓶燕京啤酒也没变啊，可他为什么还没有睡着呢？
冬保今天要到爸爸的钱柜子里拿五块钱。冬保认为这不是“偷”，爸爸的工资是这个家的经济来源，这个家春保、冬保、小保三兄弟都有份，况且他拿这五块钱的目的，是为了那支钢笔，那支能让冬保、让冬保一家在学校在生活区里扬眉吐气的神笔！有了这支笔，冬保的作业、作文、试卷就会冲天而起，一鸣惊人，到时就不仅仅是现在这个小队长的职位了！
冬保的这个冲动萌生于半个月以前。那也是一个酷热的天气，当邻桌的二狗子，喜滋滋地从他那脏兮兮的书包里，拎出同样肮脏的笔盒子，他擦了一把汗脸上的鼻涕，两只小眼睛盯着冬保，瞪得溜圆，然后神神秘秘地打开了潘多拉宝盒，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支笔，一支蘸墨水的钢笔！
“你看！这是我舅舅给我买的！上海牌子，比圆珠笔好用得一百倍！”他拔出那个金属亮泽的笔帽，金灿灿的笔尖露出来，闪着更耀眼的光芒。这光芒刺得冬保的呼吸加快，这竟然和他在县里大商店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信？你可以试试看嘛！”二狗子瞅着发呆出神的冬保，故作慷慨大方地递了过来。
冬保脑子像清空了一样，讪讪地接过来，他几乎麻木地在作业本上划了一下，墨绿色的笔汁顺着金色的笔尖缝隙，愉快流畅地淌出来，带着一道浓浓的墨香。冬保又迅速写了个“笔”字，当最后一笔“竖弯钩”刚钩完，其他比划上的水迹也正好干了，再看那力道适宜的划痕凹槽里闪烁出金属般的亮色，那些撇、捺、横、折，比起圆珠笔球滚出来好似蚂蚁上树的字迹，不知道要苍劲、挺拔多少！这就好比早操上佩戴着红艳艳“小队长”臂章、挺拔如松的冬保，和满脸褶子、浑身没劲的二狗子站在一起一样的鲜明！而且这个“笔”字，还是冬保平日里书写起来并不擅长的汉字。
冬保已经记不起来当时将笔还回二狗子的神情。自此后，他开始不思茶不想饭，整日里托着腮帮子，眼前掠过一个又一个神气活现的二狗子，瘪塌鼻子上拖着的清亮鼻涕早已不见了，那支泛着金属光泽的钢笔，就横在他用力皱起的鼻子和嘟起的嘴唇之间，像马戏团表演的小丑一个样，来来回回。冬保甚至觉得二狗子下次的语文月考，可能就要超过他了，用他那只上海笔！
冬保不好吃，也不好穿，家里每次为吃挨打都轮不上他；身上的衣物，都是春保留给他的，他觉得挺合身，从来没有什么不满，从来没有感觉到生活有什么残缺。可因为这支钢笔，让冬保的生命有了欠缺。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问过爸爸，能不能花五块钱，去给他买一支即将改变一生的钢笔？爸爸在梦里和现实一样的面无表情：“圆珠笔芯，用空了就换一支。这里有五分钱……”
冬保对文具的执念自小就开始了，如果有满月抓阄的话，冬保抓的肯定会是笔啊本啊这些东西。上了学后，他的分数一直比同桌二狗子高很多，可离文曲星的距离，总感觉差了一大截子。他喜欢看小人书，看儿童文学，看少年文艺，所以他知道比吃穿更重要的东西，是笔。这样他就把自己短暂人生的美好追求，牢牢定位在了笔和本上面。和二狗子一样冬保也有个舅舅，在省城里上班，逢年都会给他们三兄弟带一些学习文具，那种翻遍隔壁庆林妈小卖部也找不出来的新颖文具，可就是没有二狗子这样优雅、精贵的钢笔。
老天爷分配得真是不公平，偏偏这么好的一支笔，怎么就落在连作业都写不完的二狗子手里！而且二狗子的字就跟诊所里老黄叔在药单子上的批语没什么两样，可人家老黄叔连圆珠笔都不用，用的是两根棉签棍和白布膏药条子捆在一起的笔芯。凭什么不写字的二狗子可以用上海牌金笔，而我品学兼优的冬保却只能用一世的圆珠笔！要知道单单二狗子一个月里写的几个字，上海笔里墨水都会干掉！为了这支钢笔，十岁零两个月的冬保，第一次陷入了对人生“价值观”的思索。
终于，冬保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他强打起精神，在礼拜天又偷偷去了一趟县城。那个中学旁边的大商店比起庆林他妈的小店阳光都要多照一些。那些胡乱塞在庆林妈店里一包包如意条、酸梅粉和什锦菜塑料袋下面的笔，都是那种最便宜的圆珠笔，每次用起来笔芯里的油彩，只有一半在本子上，另一半不是在巴掌上就是在衣服上。冬保站在大商店的大玻璃柜子前，又看到了和二狗子差不多样子的钢笔，金属光泽的笔套，暗红的塑料笔筒，那里面也一定是黄澄澄的笔尖，那些个从细细的笔尖缝里流出来的字，甭提多俊秀了！
冬保的眼睛像两头机敏的猎犬一样四处嗅着，终于在玻璃橱窗边发现了价格条子，“上海永生 四块九毛八！”冬保擦了擦眼睛，再凑近些，没错，就是五块差两分钱，而不是四块差两分钱！上海！尽管冬保上次看都不敢看价码，因为这个数字是冬保一家人一个礼拜的“喉咙”（这个词来源于姥姥“喉咙深似海”的叹气中）。可如今二狗子放肆的炫耀，却激发起了他对人生奋斗目标的勇敢妄想。如果得了这支钢笔，我冬保成功最大的障碍，就会力劈华山、迎刃而解了，成绩一定也会突飞猛进的，到时候那班里的学习委员、班长的位子，不是任我挑任我选吗？还有……
冬保愣愣地立在玻璃柜子前面，身体里另一个小冬保从他的壳里隐现出来，仿佛聊斋里的狐仙一样。虚幻的他掏出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大票子，那种清明节和爸爸一起烧给爷爷的那种，而不是工农兵的真票子，当白无常似的售货员接过去，递过来他那支心心念念的钢笔，冬保没有喜悦只有冷静，当他豪情万丈地拔出笔帽，却突然发现笔尖又变回了圆珠笔，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就这样又朝思暮想了几天，冬保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孤注一掷，为了文曲星那支笔，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他想了一切事情败露的后果，可他又想不全，不是因为年龄，而是胸膛中那些个神圣的使命感和自豪感，让他感觉爸爸会在他心灵最终的审判前理解他，宽恕他。这个念头让他放手一搏的冲动愈演愈烈。
在这个蝉鸣泛滥的中午，冬保紧张地躺在竹席上，小小的胸膛里，嘭嘭嘭的心脏像顽皮的小松鼠窜出来跳进去。他翻来覆去地模拟着、放映着接下来的动作，以及被爸爸发现后解释的片段。爸爸的工资就放在里屋那个和他一般高的五斗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每次发饷，交完各种开支，妈妈都把剩下的几张票子，叠得整整齐齐，压在一本书里，然后用一把小铁锁挂上。冬保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叫《平菇种植技术》，此刻那些个蘑菇夹着那支金笔，正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同样焦急地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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