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城市的夏天总是被热气拉的很长很长。
走廊尽头的排练室大门紧闭,好像是谁生怕空调的凉气一不小心钻出来,却关不住里面一阵高过一阵拼命往出涌的说笑声。白俞斜靠在镜子上,刚跟右边的人吐槽了一通今天数学老师的坏脾气,扯扯左边拼命补作业的李一尹:“社长带头在社团活动期间写作业,你还要点脸吗?”
李一尹抬头瞪了嬉皮笑脸的白俞一眼,一甩头,马尾辫结结实实地招呼到了白俞脸上。旁边的余子杨幸灾乐祸道:“白俞,惹怒社长,小心艺术节让你搬道具啊。”
“搬道具怎么了,我求之不得。”让我演,我还不想演呢。白俞腹诽着。
“你说咱们这艺术节节目还排不排了?还有三个月演出了,许老师也不张罗写剧本。”余子杨摆弄着手机,撇嘴道,“天天就做什么自我训练,神叨叨的。”
“我觉得那些练习挺好玩的。”白俞拍拍余子杨的肩膀,学着许华的样子说,“你要找到真实的自己,才能演好别人,才能和别人有所共鸣。戏剧源于生活嘛。”末了又补一句,“你们这些粗线条的男生,更要多加练习。”
余子杨翻一个白眼:“我还是觉得艺术节的奖杯比较实在。你还真信许华那一套。你们北方人都这么,怎么说的来着,‘实诚’吗?”
“哈哈,发音标准,给你一朵小红花。”白俞笑着,眼神瞟向旁边继续专心致志的李一尹,瞅准时机左手捏上她后颈那一块痒痒肉,李一尹"啊"的尖叫后登时变成了缩脖鸡,扔下厚厚的物理练习册和水性笔一边拼命地捶打着白俞钳子一边的手,一边控制着笑哭并存的面部表情:“白俞你给我松开!...松开!!”
旁边的一溜人很给社长面子地没有笑出声来,哧哧地憋着笑。
“敢抽我?姓白的你也敢惹?”白俞看李一尹像脱水的鱼一样蹬了半天的腿,才松开手笑了,亮亮的杏仁眼眯成了两条缝。终于解脱的李一尹不住地倒着气,咳嗽着往远处拱,听到门外的高跟鞋的动静才爬起来,瞪了白俞一眼,冲着大家说:“许老师来了,大家起立。白俞你等着!”
白俞活动着手腕和大家一起站了起来。许华穿着一袭靛蓝长裙,摘下墨镜,盈盈笑着站在了大家面前。鞠躬问好后,大家席地而坐,接着照例是和戏剧主题无关的一阵寒暄。对于高二的学生来说,戏剧社活动通常是大家可以“长出一口气”的时间。
趁着许华和大家聊着其他社团的艺术节节目时,白俞又盯着许华微微前倾的身影出了神。许华是方脸单眼皮,五官却棱角分明,模特一般精致;也许是多年艺术表演专业训练的经历使然,她的步伐之间颇有国际超模的风范,尤其是配上她爱穿的简约风深色系衣裙,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又气场十足,白俞第一次见她,就被吓住了。不是因为她好看,而是,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而越相处,白俞越觉得,许华在她的生命中不会是一个简单的,空洞的,只作为戏剧培训老师的存在。
许华的出现,对于白俞来说,就像是找到了和她生命拼图中最大的叫做“母亲”的缺口看似最相匹配的那一片,从一开始外貌上惊人的相似,到后来许华两年间始终如一地待他们,课上循循善诱的引导,课下无微不至的关心,都让白俞恍惚。白俞喜欢课上的许华,她让他们演淋雨,演独处,演一株植物一束阳光;她总能让白俞不安浮躁的心慢慢在一个又一个的表演练习中沉淀下来,让她在不断的摸索和安静的内省中找到力量;白俞也喜欢课下的许华,约学生到自己家排练,给他们定大包小包的奶茶炸鸡,耐心地和学生一起修改剧本直到深夜,再开车送学生回家。
别人总是看着排练室里大大小小的奖杯,说许华拯救了自创建以来就半死不活的华文戏剧社;白俞却只是喜欢许华的为人,喜欢她对他们的认真和真诚,这种仿佛家人般的关怀和照顾。她觉得,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已经很幸运了。
对于白俞来说,许华是这座城市里,填补她内心空缺的最重要的人。
许华的眼神转向白俞,“白俞,白日梦梦到什么了?说出来给我们提供点灵感呗。”
在许华和同学们面前,白俞自动切换成了插科打诨的模式:“许老师,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演一部热血抗战片,艺术节上绝对独领鳌头。它题材新颖,吸引眼球,主题明确,最重要的是,根红苗正。”
“什么片?”许华歪着头,含着笑意看她。
“小兵张嘎。”
在轰然爆发的笑声中,许华也绷不住笑了,笑声清脆爽朗。她用手背掩着口鼻笑得咳嗽了几声,才说:“张嘎啊,技术上有点困难。不过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新想法。”
等大家的笑声平复下来,许华组织大家在地上坐成了一个大圆圈。她把自己的裙子散开,坐定后,说:“我们今天呢,不表演,只讲故事。毕竟,戏剧源于生活。但首先我要说明的是,今天这个环节,需要大家诚实对待自己,也需要大家互相信任。今天可能有很多人会哭,但也有很多人会说出自己一直想说,却没有办法说出、不知道跟谁说出的话。我们今天在这里说的所有话,就让它们永远存在于这个屋子,和外面的世界无关。我希望大家尊重对方,也尊重自己。”
许华说完,顿了一下,整个社团的人都盯着她淡淡的大地色眼妆,等她继续开口。白俞心中却忽然涌上一股异样。她想举手找个借口离开,却终究没动。
许华接着说:“今天,我想让每个人都分享一件你目前经历过的,最让你伤心的事。”
随着这句话落地,白俞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眼神直勾勾地定在教室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不动。旁边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她耳边慢慢淡去了,许华示意从某一个人先开始说的柔和声音她也听不到了,却只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和一个和许华声音极像的年轻女声。
“妈妈我也要放风筝!”
“你放不动的,风筝放起来太沉啦。”
“那你怎么拿得动?”
“因为妈妈是超人!”然后,是和许华一样清脆爽朗的笑声。
然后是一阵嘈杂。
“妈,我走了。”
“在那边听你爸的话,等过年回来,让你爸给咱们做锅包肉吃。”
“嗯。”
“好好学习,多交朋友。知道吗?”
“嗯。”
然后,白俞看见了一年后,那桌从热气腾腾逐渐变得冰凉的年夜饭,接了妈妈的电话后就始终一言未发的爸爸,客厅里他们刚刚放下,还没来得及拆开的两个巨大的行李箱。
“喂,我在外地,今天不回去吃饭了,告诉小俞我给她买了她爱吃的酸奶,在冰箱里。”背景里,十岁的白俞清楚听到电话那边一个男人大声询问的声音,然后,电话被匆匆挂断了。
爸爸坐在桌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手边就是那盘金黄透亮的锅包肉,上面点缀着橙红的胡萝卜丝和晶莹剔透的葱丝,很是好看。白俞打开冰箱,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十天后,白俞看着爸爸领回的离婚证,默默地撕碎了自己做的那张贺卡,用粉色和红色的卡纸拼接起来的“祝爸爸妈妈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快乐”歪歪扭扭的大字,上面还贴了白俞最珍爱的紫色水钻,在灯光下,闪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刺目的光。
这件事,就好像是深深扎在白俞心上的一根刺,每每想到这里,都是蚀骨锥心的疼。后来的七年间,当别人问起白俞的妈妈时,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去世了,绝症。”
白俞怔怔盯着围成一圈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语气沉重的,故作轻松的,有的说到自己某天夜里突然去世的爷爷,有人说到老年痴呆不认识自己的姥姥,有人说到童年故友如今相见分外陌生,有人说到曾被人集体孤立时的绝望和自我怀疑……说到白俞前一个人时,在座的女生都已经是眼圈通红了,男生们也都垂着头,像是余子杨这样一贯没心没肺的人,神色都沉重了起来。
“白俞,到你了。”
白俞抬头,恰好对上许华望过来的眼神,柔柔的目光里有几分鼓励、几分期待,她那么信任地看着白俞,好像在告诉她,别怕,说出来,有我。
于是,鬼使神差的,白俞说出来了,这一段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的故事。从爸爸是怎么被调到了南方的这座城市,自己是怎么从北方那一座偏远小城市来到了这里,那个大年三十,她和爸爸是怎样守着一桌冰凉的饭菜过了一夜,在那之后,她连妈妈的声音都没再听见过。他们之间,不就是几百公里的距离。却能让他们逐渐走得那么远,那么远。白俞冷静地说着,到后来,声音却也已经颤抖了。她以为自己没哭,可是当旁边的余子杨递过来一包纸巾时,她才看见自己裤子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全场静默,连许华也默不作声了半晌。过了一会儿,还是许华打破沉默,带头鼓掌:“如果想要战胜痛苦,首先,我们要敢于直面痛苦。白俞,老师为你骄傲,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的未来会因为你经历的充实而更加丰富!你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人。”
白俞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感觉自己好像把自己最深最深的秘密展示出来了,自己那块最柔软最敏感的肌肤,那块连审视的目光都禁不起,都会感到疼痛的位置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日光下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这件事说出来,是为了不欺骗许华吗?这的确是她让她最伤心的事了,或者说,“伤心”已经不能描述她的痛苦了,那是一种空洞的绝望。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觉得这么弱小,觉得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夹杂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明明是她一直以来最厌恨的!话说出以不能收回,白俞擦干眼泪,看着许华继续把耐心温柔的目光投给身边的人,看着看着,觉得她的眼神里有好多白俞还看不清的东西。
“哥们儿,没事。谁都不容易,你真的很坚强。”那天走的时候,余子杨凑到白俞身边来,拍拍她的肩膀。白俞扯出半个微笑,一声不响地走了。
再也不会。白俞在心里下定决心。许华的什么自我认知练习,她再也不会这么傻傻地认真地对待了。有些伤疤,她不想再让别人碰到,更不会再自己去咬牙忍着疼揭开。
可是。白俞不会想到的。白俞怎么也不会想到。
第二天,许华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人发了一张打印好的A4纸。她抹着橘红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说是她昨天连夜赶出的艺术节剧本。
“这次,我们必须感谢白俞同学。这个剧本从情境,到情节,到戏剧冲击力,都完全符合艺术节的要求。戏剧源于生活,这个剧本不仅真实、感人,更满足了情感主题上的深度,而且这种题材表演难度很大,如果演出来有真情实感,一定会得最高奖项,给我们中文戏剧社增光添彩,这种机会难得,大家一定要好好排。由于这次剧本的特殊性,我们就由白俞来担任女主角吧,便于感同身受。大家说好吗?”
白俞低头看着手里的剧本,题目用宋体三号字加粗赫然写着:年夜饭。
视线下扫到独白部分,“白俞:‘我的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白俞像是心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刹那间钻心的疼痛让她下意识闭紧了眼睛。她捏着那张纸的指尖泛白,颤抖着抬头望向许华笑盈盈投过来的目光时,白俞忽然觉得许华那张精致的脸,嘴角自然牵起的弧度,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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