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去本身就是悲伤的，就像回忆的对象。
——卡夫卡
1.无奈编造谎言
成人剃光头，常常引起我的反感。如果是孩子，光头有时反而可爱，电影《霸王别姬》中跟着师傅学艺总把台词背错的少年程蝶衣，就给人这种感觉。并非认为成年男子应像古时那样留长发，我也喜欢短发，可是对于光头心里着实无法容忍。每次去固定的理发店，熟悉的理发师知道我的要求永远是剪越短越好；他知道短的底线。和光头就只差那么一点。这类头型需要有黑发茬，不至使头部皮肤明显暴露。世俗人头上只剩下皮肤颜色，是一种亵渎，带给别人一定威胁。它只能是僧人的权力。佛门子弟打坐诵经供奉行善，以此修行获得某种力量，可以抵消在世俗身上出现的亵渎和威胁。
秃顶也使我联想起光头。欧洲一些小说塑造的男主人公面容英俊，具备高雅绅士特质，却会提到是秃顶。不知西方人审美习惯如何。但这无疑与东方传统审美趋向相悖。尽管如此，秃顶属自然结果，某些人随岁月老去不可避免的遭遇，无可厚非。他们中一些做得比较好，把前面故意留长的几缕头发倒梳上去试图盖住秃顶；尽管不能掩饰得天衣无缝，至少美观很多，其良苦用心容易因别人不自觉感受到的良好印象得到报偿。
内心而言，我不愿别人在面前提及有关光头的事。今天下午，因为这个问题我粗暴地让一个最好的朋友闭嘴，在他开放了空调的起居室，空气因此变得异常浑浊沉闷，令人窒息。我们对坐在茶几两边的沙发上，再无言语，于空阒中时而垂下头颅，时而东张西望，尽量避免两对目光相碰。分别后我慢慢冷静下来，认识到他出于无意，我则反应突兀过激，于是心里原谅了他。而我当时竟使他陷入那般尴尬和不愉快，怎样才能让他释怀？我向来不善交往，知心朋友寥寥，绝不能使嫌隙在两人之间生成。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当晚深夜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邮件，试图解释光头一词及对应的形象令我腻烦之因。内容是编造的谎言，但只能做到这样。面对最不愿失去的朋友，有些事，我有苦衷。这是多么复杂。
发完邮件，关灯轻轻上床。白橡木床的另一半，我的女人早已入眠，可以听到她在黑暗的枕边发出均匀呼吸声。我把被窝里温暖好的手轻轻贴近她鼓鼓隆起的肚子，小心摩挲，感到那腹部随呼吸起伏的分明节奏。千万不能把她弄醒，她怀上了我的孩子已八个月。我们的结合不是因为爱情，相亲、闪婚让彼此早早看清婚姻尽头的黑暗与冰冷。婚后我急于让她受孕，不是因为自己年龄的关系。诚然在我一方已属晚婚，而她小我八岁，刚刚进入最佳生育期，有充裕准备时间。漂亮脸庞，腰肢纤细，丰乳肥臀，这些绝对使我相信她母性方面的天赋。
正因为没有爱，我才急着要孩子。企图把爱的希望寄托在无辜小生命上，毕竟那是骨肉，血浓于水。
我没有很快入睡，头脑活跃着浮现起几年前一段恋情，交织着另一个恐怖形象。温存，愉悦，激情，凄清，责备，梦魇。不可捉摸的命运。
几年前，我的心就注定不再属于别的女人。
2.樱花之地
那时我刚从数千里之外的小镇来到这个城市。高耸入云端的摩天大楼，江上来往熙攘的船只，博物馆，音乐厅，会展，无不令我好奇。
12月24日，我打卡下班坐电梯下楼，夜幕已经垂下，汽车在前面的内环高架上你追我赶，没有间断地匆匆驶过，留下的唰唰回声淹没在后面更大声潮中。桥上桥下两边路灯一溜地向远方延伸，光线越远越微弱。
临时想起去沐恩堂看一下。西方节日与我并无多少联系，许多人利用它可以狂欢一阵，在商场为促销活动搭建的茅草房和高高的圣诞老人模型旁边拍照，购买包装精致的苹果赠送恋人、亲人、朋友、老师、同学，送上平安祝福。当我远远地看见教堂塔尖的十字架在夜色中被探灯照亮时，等待进入的信徒和非信徒已围绕外墙排起了长队，费些时间找到队尾，站在离大门建筑周长四分三的地方。很快，一个左肩挂着白色手工帆布包的女孩从后面同我搭话。她给我一种熟悉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和一个朋友一起。她说起自己从杨浦创智天地赶来。是基督徒，从小受到母亲熏陶。旁边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提示说，教堂已经人满为患，等到排在后面的人进去，里面表演活动将已结束。随后，有不少人离开。我往前移动得很快。但是我和女孩被岔开了。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但既然来了，就下定决心进去看看。因为不断有人从里面出来，外面人也就持续被放进去，实际行进速度比想象的快。进去时，重头戏圣剧还未开演，我在后面拥挤的过道旁找地方站立，两边侧门不时有人进出。圣剧演绎耶稣诞生的故事，玛利亚的扮演者接近课本插画中模样，美丽，温柔，慈爱。圣剧过后，场内伪信徒大量离开，殿堂突然显得空阔，慢慢恢复庄严肃穆氛围。我寻附近空座坐下。这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是门外和我搭话的女孩。表演结束，她提出交换电话号码，以后有类似活动互相告知，一同参加。
分别后，我尝试在记忆里搜寻有关女孩的线索，确信曾在哪里见过她。是的，时间跨越九个月，所以我回家才想起来。
那年3月25日，我独自去顾村公园赏樱。盛开的樱花主要呈白色，单瓣，有的靠中心处带浅浅红晕，重瓣红色的很少。看不到我最喜欢的八重樱。带了数码相机，在微风掠过的时候，对着树冠以下空间拍摄花瓣凌乱飞舞场景，此外一切背景被虚化模糊，难以辨认。没有对任何一朵花特写。倘若有时间，对于事物，我愿意慢慢观赏。也不是盯着事物眼也不眨地长久凝视，那显然累人，更喜欢置身于对应环境中，小坐，思想，休憩，放松。这片广袤的樱花林具备这样氛围。我带了地垫，中午时分在一棵树下的草坪上铺开，把背包当作枕头，双手握住带子挂肩上的相机侧身躺下，在慵懒阳光下闭眼睡午觉。某个时刻自然醒来，发现地垫上靠着一个女孩的头，身子贴在草地上。一头长发从肩上绕过来搭在体前，发端超过腰部，形如飘带，即使睡着了她还用手抚着。我从未见过有女孩把头发留这样长。她轮廓清晰的脸颊被撒上几片樱花花瓣，细密的睫毛均匀地在下眼帘铺开。女孩旁边放着一个白色手工帆布包。我很想对着她拍一张照，可是未经允许，不敢贸然去做；而她在沉睡，允许自然无从谈起。眼睛有最好的像素，决定把情景存入脑际，归我独有。
她醒来时，发现我在旁边，急忙说，对不起，我本来是躺在草地上的，不知怎么滚过来占用了你的垫子。
我冲她微微一笑。
这一刻想起来，樱花树下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可是，假如平安夜没有去教堂，我会有多少时间能想起她呢。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了。我记性尤其差，有时专注一件事，别的事全忘了，为此丢过十几把伞，有时打车，有时吃饭，有时购物，特别是做这些事前还下着雨做这些事之后雨停了的时候。也许，要不是去教堂，我永远再不能想起长发女孩。
而现在头发比那短很多，因故我没在队列中立刻认出她来。
临睡前，我给她发一条短信，说，秋鸣，你就是樱花树下的女孩。
很快收到回复，她说，是。我知道你是带地垫的男子。
3.伪信徒
平安夜后大概半个月，她给我打来电话说，珣，周末有个青年聚会，在杨思一个会堂，没在网上公开，仅熟人之间相互告知，要提前报名。如果你去，我替你报名。
我顺口答应下来。
我租房在浦东世博园，距离杨思只有两站地铁。周末无事，骑共享单车过去。在站里接到秋鸣和她的朋友，一起赶去会场。这是基督教世界的聚会，一男一女主持人都很年轻，还请来神学专家做讲座。我在柔软靠背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听见台上学者在引用《圣经》中句子为自己的话作支撑，他背后大屏幕上显示着对应经文。秋鸣在旁边椅子的小板上记笔记，她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低下头去。我想她一定在偷笑我。这对于一个男人，实在窘迫。之后，我克制了睡眠欲望；同样，台上讲解一句也没认真听。
散会后，她说想要到中华艺术宫看看。问我是否可以陪同。我说可以。
她的几个朋友另外有事，先回去。
秋鸣说，很早就在宣传画报上看到这红色建筑，一直没有机会来实地。特别是它上端部分，如同松散的积木，参差错落，越往上体积越大。
室内有美术作品展出，但因过了闭馆时间，只能在外面观赏。我说，晚上六点里面开灯，夜景很美。她听后，决定要等到那个时刻。
我请她到近旁购物中心地下层喝港味奶茶，买单后，坐在白色弧形塑料凳上，等着叫号。提及她的长发，我说，你原来的头发极美，为什么要剪短。她说，长头发收拾需要不少时间，这也习惯，主要是想换个方式，短的长的都要尝试一下。这是女人的优势。我说，是的，一般男子，很难去留长发，即便真留，也不见得好看。古代男人戴帽子，也有专门束发工具，极为讲究，这是今天做不到的。
饮过奶茶，看了夜景，她搭车回去。
之后，每逢有新教的活动，秋鸣就会提前通知我。我不是信徒，但都答应下来。有时活动地点在离我住所很远的地方，来回接近半天。而我在教堂里的表现不比杨思那次好，总是在长久端坐中打瞌睡，无法理解周围数百人的虔诚心理。相反我更珍惜活动以外的内容，比如秋鸣提前发的活动信息，赶往教堂途中询问对方到了哪里，活动之后一起走一段路，聊几句天。
有个晚上，秋鸣通过电话号码加了我微信。把我拉进一个群，里面三个人，另有一个叫娟的女子。她说，如果时间恰当，娟姐可以给我们讲《圣经》的故事。第一次在手机上听娟讲《圣经》，持续了两个半小时。讲解中她轮流对我和秋鸣提问，试图通过互动避免走神。对于宗教，我并不是一无所知，很早前读过一本叫做《宗教通论》的书，《圣经》读完《旧约》部分。娟的提问我能很好应付。一场听讲下来，感觉很累。也许是因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不知为何，毋宁说每次我都无法拒绝秋鸣的邀请，不如说宁愿接受。
有次陪她去教堂礼拜出来，我终于坦诚，自己其实不是信徒，每一次牧师或学者讲法，都没有听。我做好最坏准备，接受任何职责。没想到她说，我知道，去年平安夜我就知道你不是信徒。但觉得宗教在教人向善这方面，至少没有坏处。所以一直想引你信奉新教，后来我明白你会不为所动。也许我太自以为是，试图把自己想法强加于别人。而这想法本身，或许就是错误。我问她，你明知我不会信教，为什么还要告知我活动。
那你为什么每一次都不拒绝？秋鸣说着脸上漾起一阵红潮，转过脸去。
4.结缘日本推理小说
后来我发现秋鸣解散了讲经群。她再也没有向我发送基督新教的活动信息。我平时极少用手机上网，除非必要。因为许多时候一个电话几分钟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通过微信发无数条消息也说不明白，徒然浪费时间。而且我一上网，又往往无法自拔，眼睛离不开手机屏幕，新闻八卦总是吸引我，聊起天来，也常常担心错过对方的消息而造成不礼貌。清醒时，我对上网特别警惕。认为需要克制，否则沉溺其中，伤害身体和视力。
我注意到秋鸣发来照片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照片上一个在地铁通道被警察用盾牌和钢叉控制背靠墙壁的中年男人，右手持小刀，一副冥顽不化的嘴脸，发亮的光头给人冷冰冰感觉。我问秋鸣，是怎么回事？她回消息说昨天下班回来途中，遇见警察抓小偷，扒手在反抗时亮出武器。但很快被制服。后来利器被警察用铁钩掀掉在地上。还好，她及时拍了一张小偷手握凶器的照片。秋鸣还告诉我她对着被捕的小偷努努嘴，看他冲着她满眼愤怒却无可奈何。那是她得意的举动。
我对此不以为意。
第二天，我又是中午吃饭时间才打开微信。同样有一条她头天晚上发来的信息。你喜欢东野圭吾的小说吗？我说，很少看推理小说。因为大学时读完《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觉得太好，不相信能有比柯南写得更好的了。她说，这是先入为主，按你的逻辑，什么都是旧时的好，如果《福尔摩斯》现在才出版，你也首先就认为它不好，而不去接近。就算柯南写得很好，也不意味着别人就写不好。《福尔摩斯》我也看过，觉得东野的小说也自有长处。我只是随便说说，秋鸣竟回答得这样认真，让人无法反驳。事实上，一直到后来，我都认同她这说法。
因为接连两次没有及时回她消息，以后几天，临睡前我都要特意检查一下微信。但是一连好几天没任何信息。
上班期间我整天泡在办公室。我是公司里年龄较小的职员，女同事都比我大，大多数已婚。所以这一年多，我依旧单身。这也成了近来想换工作的原因。为了保险起见，一边做着眼下工作，一边在网上投递简历。接到几次电话邀请，挑选了两家去面试，深入交谈，发现彼此都不适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目前枯燥的工作。仅仅是出于责任心，我每天脚踏实地做好分内的事。
休息天，我常常离开房间到楼道抽烟。透过一扇打开的窗户，有时会看到对面一个和我一样靠着窗台抽烟的成年男子。偶尔目光相接，我看到他嘲讽的笑容。也许在嘲笑我，或是嘲笑他自己。无疑他和我一样百无聊赖。深夜，我整理完公司文案后到过道去点上一天里最后要抽的那只香烟，则是另一番景象。夜色中，对面人家慢慢拉上窗帘，熄灭电灯。不难想像那些屋里床上即将发生的事，肉体的摩擦，斗争，融合。这想像带给我不安刺激。如此强烈。无可奈何。
我每天做一些与表格文字相关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去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不是说不读书。生活在一个稍不努力就面临危机的城市，为了工作，我硬着头皮读了很多财经和英语方面的书。尽管也从中学到很多职场上的技巧，但这显然不是我喜欢的范畴。因为在阅读它们时，感觉不到任何快乐，相反是疲倦和痛苦。深知，这个社会有许多所谓努力的人比我还要过分，报培训班，买视频课程，拼命考证。与我合租一套房的室友就是个典型。他曾不止一次以过来人身份对我善意提醒，说，这是个拼证的时代。他如今四十一岁还现身说法，最近每天都在为考中级审计师做准备。他以前的空余时间很大一部分牺牲给了注册会计师和中级资产评估师两个证书。对我开玩笑说过，他是考试的受害者，同时也是考试的受益者。
一天，路过书店，我买下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和《假面山庄》。每天晚上抽出时间阅读。这样的闲书，才是带给我快乐的泉源。除了推理小说应该具备的要素以外，我从中读到一些感同身受的东西。逻辑，生存的意义，美的追求，个体的认同，人性的复杂，理性与感性的价值……一些我曾简单想过但没深入思考的问题，曾试着表达但没想出对应的句子，也在书中见到了。这一切，我想对一个人分享。
读完书，我给秋鸣打了电话。正好这两本书她也看过。我说，当初你提及东野时我的回答真是太武断。我读《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离现在已经好几年，除了记得第一篇叫《血字研究》，还有个华生之外，内容几乎全部忘了。我那天说它好，只不过是读书时切身感受的延续。你要是当时问我好在哪里，我一定很难举出论据。现在只谈东野，正如你所说，他是一位优秀作家。因为两本书中一部分文字引起我共鸣。秋鸣说，那就慢慢去读，他的小说很多，我读过的也只是少数。不过真希望有一天能把他写的书全部读完。
这一次通话，持续了两个小时。
后面连续几个夜晚，秋鸣都给我发了微信消息。同样，有几次我直到第二天才看见。有个周末，我们相约骑自行车去青浦。来回行程五十多公里，穿过大街小巷和宽阔马路，中途几次停下来休息，饮水。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发现街树不只有法国梧桐，还有桂花，银杏，栾树，樟树，泡桐；不只有高楼，还有低矮房屋；不全是楼房密集，也有尚未开发的大片土地；有公交地铁不能到达之地。
傍晚回来市区，在便利店购买啤酒和零食，带到路边找长椅坐下，尽情吃喝。
这一天，流了很多汗，身体疲乏。回屋后洗过澡很快入睡。次日醒来，心里期待着下一次再一起骑车出去。
5.我愿为你每天上会儿网
有个晚上，我主动给她发一条微信消息，说，其实我仍旧愿意陪你去教堂。
谢谢！
以后有新教的活动，你要通知我。
嗯嗯。
我们见面的次数又开始增多。秋鸣是虔诚基督徒。她也承认，自己读过十几遍《圣经》，却难以把握其中深意。而听人讲解，才如梦初醒。可是，我就要这样一辈子靠听人讲解去领会它吗？为什么我自己这么笨？我说，不用丧气，《圣经》不是由某个单独的人写作完成，它的成书经历了很长时间，是多位作者的劳动成果。具有很深智慧，亦无需完全弄懂。况且只要慢慢去体味，世上哪有读不懂的书。只要你认真看，哪怕很慢，总归是一天比一天理解得多一点。这不就够了吗？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思想。
我虽然没读完《圣经》，但凡事可以推论。
秋鸣接受我的观点。就不那么懊恼了。
后来好几个夜晚，秋鸣十二点后给我发消息。不过是问，休息了吗？这些消息，我第二天才能看到。我向来早睡早起。如此时效性很强的信息，次日被看到，我自然觉得没有必要回复。
之后一个晚上，我用电脑看一部美国电影，很早就开通爱奇艺会员，每月自动付款。因为我对视频画面效果要求高，只看最高清的模式。但是这天网速出现问题，才看到第十五分钟，就卡住了，缓冲好了，过不了多久又卡，不断地卡。多次想关闭，留待以后再看。而又总以为网速会快起来。等我带着极端恶劣情绪看完原本两个半小时的影片，不知不觉已是十二点十分。这时，我好奇地打开手机，看有没有秋鸣的消息。
真有。她还是在问我，休息了吗？
我说，快了。
……
你为什么每天这么晚还不休息，在做什么？我问。
失眠。
在想什么？
想脱单。
呵呵……
你心目中的好男子是怎样一个？
秋鸣说，这问题挺难回答。其实长相不需要有多英俊，只要对我好。一开始没钱不要紧，但不能一直没钱。
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我也许符合你的前一半要求，至于后一半，没有把握。
我相信，你不会一直这样的穷的。
呵呵……
以后有几天，晚上打算睡觉前我看一下微信，往往有秋鸣发来的消息，我就陪她聊起来。最晚的时候超过凌晨两点。下班后，我约她一起吃饭，跑步。有时两个人在餐厅坐到很晚，我送她回去虹口的住处，走在行人稀少的人行道上，石砖地面铺满苍白的路灯光和枝头在风中摇曳的樟树影子，前面高楼的霓虹灯已经关闭，只有零星分布的红色警示灯一点一点地闪烁。她轻声说，珣，这几天晚上谢谢你陪我聊天。我知道你之前的作息很规律，这几天上班精神状态不好吧！我说，没事的，平时我早起，上班并不需要那么早，只要比平时晚起一个钟头就可以了，也不会迟到。她说，你现在对我这样好，你不会后悔吧。我说，不会，为了你，我愿意每天晚上上会儿网。
有几次，我们又一起骑自行车去郊外。又开始陪她去教堂。
6.最美时光
向秋鸣表白爱意，我处于一种极致清醒的状态，没有激动，没有矜持。这一刻曾在我心里成百上千次预演，时间，地点，措辞，一换再换，一新再新。迪士尼盛夏的夜晚，人潮退去，我仍久久驻足在一个位置，笼罩在滚滚浓烟里的城堡逐渐清晰，脑际翻腾过刚才的绚丽烟火。我转过头，拽住身边女孩的小手，摸到她手心里手工帆布包的提带，将它们一同拉起来。我叫着她的名字，秋鸣，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扑哧笑开了。我闭上眼睛，只是不肯放开她的手，感觉到她伸出那只自由的手搭在我后脖颈上，朝她方向扳。是的，她在用嘴贴住我的嘴。这一刻，不知置身何处，年岁几何。仿佛人已脱离地球引力，进入一个永恒时空，没有束缚，没有牵挂，没有胆怯。
之后她对我耳语说，那么，你还让我一个人住在虹口？
我说，不会。
当晚我回到家，处理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和室友洽谈。我们两人合租一套房。共用厨房、洗手间和小客厅。我不太愿意对人公开自己生活，下班来，打开朝街的窗户，碰上房间门，独守一室。室友是另一种性格，一直开着房间门，说这样空气形成对流，房间透气。这本身无可厚非。关键他有两个不良习惯，其一是看视频听歌手机声音开得很大，从不戴耳机，即使我房间门关上，也还是受噪音干扰，为此我提醒过他不下于五次，现在他有时会注意调低音量，有时不会。其二，他喜欢在屋里穿得尽量少，二十度以上的天气，全身上下只穿平角内裤和拖鞋。我和他的谈话主要针对这第二点。因为，合同尚未到期，交了押金，我得继续租房。房租如此贵，有任何不满都必须提出。虽然连连称是，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愉快。面临此中必然矛盾，我更需要结果。
八月，秋鸣和我正式同居。我的情况她早已知晓。没有存款，家里无力提供经济方面的帮助，唯一收入是每月还不算少的工资。一切靠自己。数年内注定漂泊。她说，珣，这不重要，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有的。
如此，我在一无所有的年龄，迎得了一个女友。
向来绝少在公司办公室谈及私事，在我看来工作和生活属于两个范畴，不应该搅和在一起。只是两个人频频出现在热闹地带，过度亲密，被同事撞见。我告别单身的消息在公司逐渐传开，很反感别人就这事对我问这问那；诚然，有时心里不免自豪。
相比以前，我和秋鸣有更多时间一起读东野圭吾，一起远足，一起骑自行车。我的工作时常加班，回来时，有一桌香喷喷的热饭菜等着享用。作为回报，周末我勤快一些，尽量多做。为了错开早上利用卫生间的时间，我和秋鸣比以前起床更早。合租的室友也做饭，很不方便。我对秋鸣说，等我换了工作，我们租个单独一室户。她说，不急，珣。
上一年圣诞节，秋鸣的头发剪短后长度还不到肩，经过了八个多月，长及背心。乌黑，柔顺，极少碎须。还记得最长的时候，在樱花树下，白色花瓣撒落在脸上，沉睡的女孩手中握住飘带似的黑发，超出腰部一大截。我说，想起你当时的样子，真美，可惜害怕你介意，没有用相机拍下。那一幕永久留在我脑海里，无法与人分享，是最珍贵的记忆。她说，如果你真心喜欢。我可以再次为你留长。
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7.临近中秋
九月末，经人介绍，我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做总经理助理。涨了工资，但其他方面和之前听到的描述完全两样。因为年轻，许多老员工不把我放在眼里，开会时说些话明显针对我，为此我与人吵过架。为了完成工作，彼此表面上又装作相安无事，照样说话。
中秋节前第二天，一个老员工把她的烂摊子抛给我。她是市场部负责人，公司有一层楼面即将装修完成，招商也已落实。经理在结账单上签字前发现装修费用惊人，于是找人审计，发现高出平均市场价三百多万。相差甚大，需要律师介入。市场部负责人关系中有熟悉的律师，经理安排她处理。她把这一切全交给我，叫我查账单，看问题出在哪里。我分内工作已经很多。这明显在无理取闹。因为她和经理有特殊关系，经理听之任之。无奈我只有摸索着处理。
这一天，我把材料带回家做。
明天过了就是连续三天中秋假，想到工作紧迫，晚上必须熬夜加班，心里不是滋味。
我点起一支烟，走到过道上。抽完再工作吧。
秋鸣随后回家。
珣，你进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不一会儿，我听见她叫我。
我看她手里拿着盒杏花楼的月饼，以为是她刚买的。她却说，你说，怎么办？
什么？
唉，说来话长。公司有个男子今天送我月饼，我拒绝了。同事开玩笑说，他喜欢我很久了。
那你拿的是什么？
她说，是他悄悄放在我包里的。我没注意。到家才发现。
我冷冷地说，马上拿去归还。
我刚回来，总得吃了饭再去吧？
不行，现在就去还，打车去。我愤愤地说。
秋鸣没有再说话，提起手工帆布包离开房间。
她走后，我继续到过道抽那只烟。怎么烦心事都一起冒出来。我心里想。
我感到嘴唇和夹烟的手指一阵发烫，过滤嘴掉在地板上，原来烟也燃尽，我还在用力吸。
我又想，没什么，一切不快都会过去的。后天就是中秋节，一个人过中秋节，有四五年了，今年至少有秋鸣陪我。等她回来我们再商量买自己的月饼。后天晚上一定要去江边的绿地赏月。那里有长凳，流水淙淙，丹桂飘香，夜色极佳。
我伏案整理材料半个小时左右，手机提示有微信消息。是秋鸣。她说，珣，我刚上车时没太注意，突然发现我坐的滴滴行驶方向与导航所指完全相反，现在好像到了郊外。我好害怕。
我急忙说，赶紧把车牌号发给我。
滴滴界面的截图，果然如她所说。
我给你打电话，或语音。
不要，他不时侧过来看我。司机是个光头，很像年初我在地铁站看到的那个小偷。好害怕。
秋鸣再也没有发来消息。我打她电话，开始振铃声还正常，但无人接听。之后提示关机。
我马上报警。并提到那张滴滴地图上的位置。
我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二十分钟后，警察回电话说，违法司机已拘捕，奄奄一息，脸被抓烂。车里的女孩当胸被捅三刀，失血过多，已经离世。被发现时，利器插在罪犯的腹部，女孩双手紧握刀柄。近旁，白色帆布包有几滴血迹，从中露出杏花楼的月饼硬纸盒大半来，几处棱角被碰秃。
8.最可怕的人
当我回忆这一切时，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冒汗，濡湿了我身边的女人。
这些年，我时常于噩梦中见到那个光头。在虚幻的世界里，我替秋鸣一次一次复仇，没有完结。光头毫无反抗，但每次不论梦中还是醒来，被吓得最厉害的是我。
但是，能够说是他的错吗？
要是当天，我不那么着急逼她去送还月饼，等她吃过饭再去，抑或哪怕就晚几分钟。她都不会碰上那个司机。
我的女人还在沉睡。我仍无法入眠，窗外天色渐渐破晓。
这样整夜的失眠，我已经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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