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报童绎不同

我严格按照姜成说的做了,第二天六点不到就起床了,领了报纸按计划和他分头行动,每人要拿下两个大茶馆,拼刺刀的时刻到了。一到茶馆我就看到带鸟的老人们围在一起闹得很起劲,而没带鸟的老人闲谈之余总挂着些许黯然。关于老人与鸟,我似乎发现了些什么。于是迅速赶到那些孤独的老人面前,向他们推荐各种不同的报纸,有参考消息、商报、早报、华西都市报。他们大多数都买了,不少人还买了两份,那些有鸟陪伴的老人跟着也全都买了报,即便有的人根本不识字,也不妨碍人家摆出读报的架势。就在两个茶馆里,我轻松地卖完了150份报纸。推着空荡的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欣赏着那些三五成群的同龄人在大街上吆喝着“商报、早报、华西都市报”,满足感不知从何起,反正比考全班第一飘的高。
我在约定地点等了十几分钟姜成都没出现,这可不是他的作风。我骑上车赶到最近的茶馆,才发现姜成车上还有一大摞报纸。
他万分惊讶地盯着我问:“你卖完了?”
“嗯,你到过另一家吗?”
“我才从那儿过来,那个茶馆里的人都不喜欢看报纸,我喊了半天只有几个人搭理我,”他像大人那样有力无奈地抱怨着,“我承认运气没你好,快点来帮我。”
我刚从他车上拿起一叠报纸,姜成就猛挥报纸大喊:“商报、早报、华西都市报。”我立刻抓住他,他转过身来火冒三丈地吼:“你疯了啊!”
“你才疯了!你这样粗鲁地打断人家的安宁,谁还会买你的东西啊,看我的。”
我先到一位独处的老人跟前。“老爷爷,我这儿有各种各样的报纸,买一份吧,只要5毛,随便选。”那位老人挑了份商报,付了钱还客气地向我道谢。然后我又走到一桌老人面前,很有礼貌地说:“爷爷们,早上好,那边那位爷爷很喜欢商报,我这儿还有一些,早报、参考都有,你们选一选吧。”姜成立马领悟到了,不到十分钟,茶馆里几乎人手一份报。
有一个老伯对我说:“你小子真是个老报童。”
“那我明天还来,你们都得买哦。”突然发现我居然也变得极具商业天赋。
出了茶馆大门,姜成对我说:“明天咋们加到400份吧。”
“500份,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那时已感到决心不受我控制了,后来才想通,决心也好,诀心也罢,都是欲望的修饰,没那么高尚,也没多大难堪。
我和姜成又一起到了报刊发放中心,向负责订报的阿姨说第二天订500份,那阿姨一下就愣住了,又冷笑着说:“好吧,钱拿来,但我警告你们,卖不完可不能退,是你们自己要瞎逞能的。”
“嗯,没问题。”我已经被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姜成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你不知道吧,世界上只有两种报童,一种叫徐榄,另一种叫其他。”
我们被亢奋的大脑直接带到了公园,看见老板正在把赛车往赛道上托,机灵的姜成急忙跑过去帮忙,我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托完车后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1.每天上午我来开10圈,他收20块钱;2.他从第二天开始挂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最快圈速和其创造者;3.给高手提供比赛机会,但损坏赛车照价赔偿。“最基本项”第一小项完成地非常顺利。我的最快圈速从32秒的样子提高到了28秒5,当然28秒5也是“公园赛道”的记录。这一周下来,心情格外舒畅,作为最快圈速的保持者,我在“公园赛道”绝对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想一想自己的成就,便觉得实现梦想是一件再轻松愉快不过的事了。双线作战的我们也在卖报战场步步为营。
我们的根据地由原来的四个茶馆迅速扩充至六个。仅在这六个茶馆就能售出四百好久,剩下的几十份恰好成了我们的消遣工具。我和姜成抱着报纸,一边跳着走一边叫喊着“商报、早报、都市报,家事、国事、狗屁事,路过爬过不要错过··· ”我们爱怎么喊就怎么喊,肆意宣泄着不羁的本我。一路上朝那些循规蹈矩的报童们泼洒着奔腾的狂妄。
当我呐喊的时候,我不只是报童,还是个行为艺术家。
在进行“最基本项”第二小项是,我们已经积累了一百多块了,姜成和我筹划着把“最基本项”二三小项同时进行。
碰碰车,那曾是我最喜欢玩的游戏,你可以撞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撞你,在没有规则中碰撞出超越规则的快感,只要有三狐朋五狗友,似乎就永远玩不够。那个星期,带着不碰任何人也不能被任何人碰且同时去完成一次次的超越的目标,我开得精疲力尽。可就在某天下午还是晚上,我突然醒悟,真正的高手不需要怎样沉痛地击打对手,而需要成功地避开对手的明枪暗箭,铭记自己的目标并完成。然而生活中开碰碰车的又有多少人记得自己的目标呢?我精疲力尽的原因也找到了,那就是在攀爬梦想的路上抑制了本性,而梦想恰恰是本性塑造的图腾。
仅仅两周,我就成功地完成了“最基本项”,但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到了那个偏僻破旧的卡丁车场。一打听,最差的车型开10分钟也要50块,我们瞬间石化了。管理员漫不经心地说:“卡丁车本来就是烧钱运动,不是每个人都玩得起的。”
话音刚落,姜成立刻拿出50块给他。“我有钱,让他开10分钟。”
“不,不要,我还没做好准备,这50块肯定是打水漂。”
“你现在没准备好,那你一辈子也不会准备好了,就打水漂也得打好啊。”
“嗯,那任务是什么?”
“没有任务,”姜成第一次在我面前失落地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有,就是尽可能地开快,灭了那家伙的威风。”
我沉重地戴上头盔,倾听安全人员的讲解。他反复叮咛了踩油门不要太猛可我还是一脚到底。疾迟在赛道上的感觉真爽,尤其是在转弯时,那种飘忽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只知道自己在要飘起来和飘不起来之间悬着,那一刻才是我多年来一直渴望的自我。但我只能放弃了,正如那个管理员说的玩不起的梦想不如不玩,放不不放弃都无可奈何。
回家的路上,两个多小时,我和姜成没有说一句话。在快到家的时候姜成开口了,“其实我们没有失败,我们已经把能做的做到了最好,而且在我们完成的三个小项里你已经是车王了。对吧,‘小项车王’,我敢保证在这个小巷里绝对没人比你开得好,你还是咋们小巷的车王。”我点点头,幼稚的我只看到了梦想美好的一面忘了它还有很多面。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挥手作别,作别一份无效的合同,也作别一个无果的梦想。
我沮丧地推开房门,却看到妈妈比我更沮丧地瘫坐在餐桌旁。到了晚饭时间,厨房里没有任何动静,平时死寂的储物室里父亲正在忙碌着。我攥紧拳头问妈妈:“妈,她又打你了啊?”
妈妈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再红的眼圈也止不住妈妈无声的眼泪,她指着储物室沙哑地说:“问你爸去。”
父亲正忙着整理他的绘画用具,而他身后闪烁红绿间条的电脑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要干什么?他除了偶尔打骂我和我妈之外,一直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他居然还在储物室里安了床,我既惊奇又害怕。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没有春天的男人,怎么会突然选择了改变。难道做一个平凡的职员不好吗?过个平凡的生活不现实吗?到底是什么让他非改变不可?
父亲握住我的手,很严肃地说:“我马上就要满40岁了,这40年来,我一事无成,领着最微薄薪水,过着最平庸的日子,和乞丐唯一的差别是他们用碗要钱,我用卡要钱。今天是我的独立日,我辞职了!我买了电脑,可以炒股赚钱的,还能腾出时间来实现我的梦想。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成为疯子只是一个暂时的过度。”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之类的话,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明白,还是大人们也不明白所以才断定我不明白的呢?母亲的悲痛,父亲的狂喜和我的迷茫,真是一张色彩斑斓的全家福。当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冲进卧室,而是走进厨房,做了我生命中第一顿饭。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想,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又习惯性地早起了,一出门就看到姜成站在我家门口。他非常真诚地对我说:“没能帮你实现梦想很遗憾,但我们能一起实现现实,对吧,兄弟。”
“嗯,那今天还卖报吗?”
“不卖了,我昨天没订。”
“我还是想到那些地方逛一逛,一起去吗,兄弟?”
“当然啦,兄弟!”
没有销量压力的我们一路上轻松闲逛,但走到第一个茶馆就震住了,里面尽然有十几个报童。一夜之间,整个城里的茶馆挤满了报童,姜成淡定地总结了一句:“这个市场已经疯了,幸好我们撤得快。”果不其然,仅仅过了两天,几乎所有的茶馆都禁止报童入内。各茶馆直接销售报刊杂志,一场闹剧只持续了三天,而我家的闹剧才刚刚开始。
一个缺乏沟通的家庭把母亲赶到了街坊,加入了千嘴妇人的唠叨阵营,这曾是她最反感的生活。父亲把自己的生存空间压缩在一个小屋里。在压缩小屋里,他画画、炒股,他扔杯子、扯衣服。他画好了一幅幅画,又亲手一幅幅地撕掉。他时而狂笑,时而震怒,时而又一动也不动。小屋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上演着一群人的独角戏,日复一日,滑稽而乏味,我们看腻了,他却演不够。我们仨的交集好像就只剩吃饭,为了排便的吃饭。还好,还差两天就要开学了,我的生活终于可以回归正轨了。再检查一次作业,准备好第二天去报名。
一到学校就迎来一股久别的清新,老师们都对我的作业赞不绝口,只有我妈唠叨着:“都五年级了,报名还要妈妈陪着,你看其他同学,多独立啊。”
其实她陪着我只是害怕我把学费弄丢了。姜成也是由家长陪同的,但他的父母是担心老师刁难他的假期作业前来助威的。顺利报名后,姜妈妈和我妈妈约了菜市场,姜爸说要带着男人帮去疯。过了一会儿,我发觉这条路是到卡丁车场的,我兴奋又略怀疑地问:“姜叔叔,我们这是去开卡丁车吗?”
姜叔叔笑了笑说:“是啊,我听成成说了你俩都很喜欢卡丁车,今天我有空就带你们去玩儿个够,这个赛车场马上就要拆了建商圈,那个老板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哦,谢谢叔叔。我明白昨天赛车场的员工为什么爱理不理的了。”
“不谢不谢,这只是我爸应该做的。”姜成插嘴后做了个鬼脸和我对视一笑。
很快我们就到了那个荒芜破旧的赛车场。一进大门,一位工作人员就对我们说:“今天是这条赛道最后一次开放了,你们应该是她的最后一批客人了。”
“那你们也是她最后一批雇员了吧。”
那位工作人员咽了咽说:“从她建好的那一天起,我就在这儿工作,只因为喜欢这项运动我才来这座小县城的,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到哪里,又能待多久,我真的不知道。”
车场主管走到姜叔叔面前说:“反正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就象征性地给点,玩到我们停业吧。”
我们上了车,那位工作人员给我们介绍完注意事项后又对我们逐一检查才放我们出发。在车场主管的授权下三位工作人员也加入了我们,另两位车技很一般,就那位工作人员特别厉害,不一会儿功夫就追上我了。
“小伙子,你开得不错哟,知道F1不?”那位工作人员朝着我大喊。
“我超爱F1,最爱舒马赫。”我也大喊回敬。
“还知道舒马赫哦,那干嘛死抓住方向盘不放。”他说完了就把方向盘轻轻一转,在一个弯道把我甩开了。
我也试着手稍稍一松,在需要的时候轻轻一转方向盘,效果的确不错,虽然没能赶上那位工作人员,但也没被他继续甩远。他领跑了几圈后在维修区停了下来并示意我们停车。我们依次停了下来,他和另两位工作人员仔细地把赛车检查了一遍,然后给赛车加上油,干完一系列工作后他对我说:“悟性不错,进步得蛮快嘛,在一切结束之前让我们再彻底地疯狂一次吧。我们三对三比赛,跑到没油。”
不仅我和姜成兴奋地蹦了起来,就连姜叔叔也充满了孩子般的期待。我们像F1那样发车,姜叔叔和那位工作人员列一二位发车,我和姜成分列第三和第五位发车。车场主管一声令下,我们像箭一样冲了出去。第二圈我就把姜叔叔超了,那位工作人员等了等我,让我可以一直跟在他后面。六个人的比赛被速度划分成三个集团,我紧咬着那位工作人员形成第一集团,姜叔叔和另两位工作人员混战在第二集团,姜成只能独自苦苦支撑他的第三集团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套圈。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第二集团的车很快就因没油而停了下来,赛道上只剩下最快和最慢的车了。正当我试图在一个弯道超越那位员工时赛车燃料耗尽,只能饮恨看着他又跑了一段,冲过终点后像舒马赫一样挥拳,自信地摘下头盔,轻松地控制着方向盘等待着燃料耗尽。
当他最终停下来时,我跑到他身边问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但他却拒绝了。他说的话我现在还清晰记得。他说:“我是谁不重要,像我这样的人多的去了,没落在每一个角落,为一个没有舞台的梦想反复排练。如果人生是梦想与现实赛车的话,那跑得最快的是梦想的先驱,撑得最久的是现实的强者,这两者难以兼得,更无可比性,但它们的结果常被人们用来区分成功者和失败者。”
他后来又说了他热爱赛车运动,不仅只爱F1,也爱达喀尔。他还很自信地说十年甚至几年内就会创造出机会作为中国车手参加达喀尔并且要夺冠。但十几年过去了,确实有中国车手参加达喀尔,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都不是他。有时我真的很想他,想念一个我只见过一次面的人,或者说一个我本不认识的人。他说像他那样的人真的很多,但这十几年来我没发现第二个,或者惯于臣服于现实的我已经丧失了一种发现的本能,也许我从未有过这种本能,只是那天偶然遇见罢了。
赛车场的未来是繁华的商圈,而我的未来是未知、未完、从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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